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曹荀]归去来》雲山有美 文案: 中平六年,这一年洛阳城颇不太平。 短短一年间,从换了光熹、昭宁、永汉三个年号可以看出宫廷里流了多少血,刀下躺了多少亡魂。时值董卓入京废少帝刘辩,改立刘协,自拜相国,封郿候,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至此,洛阳城最黑暗的时代来临了。 本文不短,也不长,属于严肃中透着活泼的历史向清奇重口味脑洞文 再次强调,口味略重! 与你们想象的清新小甜文画风不一样,但是糖还是糖,滋味没有变罒w罒。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曹操,荀彧 ┃ 配角: ┃ 其它:三国 第1章 委托   【楔子】   中平六年,这一年洛阳城颇不太平。   短短一年间,从换了光熹、昭宁、永汉三个年号可以看出宫廷里流了多少血,刀下躺了多少亡魂。时值董卓入京废少帝刘辩,改立刘协,自拜相国,封郿候,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至此,洛阳城最黑暗的时代来临了。   【一】 委托   冬十一月末,洛阳大雪。   竹林道上走看一个蓑笠皂衣的男子,帽檐压得很低,瞧不清面容几何。他腰间佩剑,步伐矫健。穿过竹林,前面是一片望不尽的湖水,水面似镜,飘雪落入其中静默无声。岸边茅草亭中坐了一个身披氅衣、两鬓斑白的老翁。   “你来了。”氅衣老翁转过头,开口淡淡打了个招呼,赫然是被董卓强召入京的蔡邕。董卓以灭三族为威胁,逼令躲在吴地隐居的蔡邕接受征召。蔡邕入朝后,举高第,补侍御史,又转持书御史,迁尚书,三日之间,周历三台。可见董卓权势滔天,肆意妄为之极。   皂衣男子向上托了托笠帽,露出一张双目精神轮廓硬朗的面孔一一他正是不满董卓倒行逆施而打算变易姓名,逃离这是非之地的曹操。他与袁绍约定起兵反董卓之事,不料袁绍那人空有一张嘴,见到董卓三千兵马入洛阳都慌了神直接拍屁股溜走了。袁绍早早地逃跑了,他自然也不能在洛阳等着送死。   蔡邕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布包,在递给曹操之后突然又拽住他手腕,压低了声道“身份符节我可以给你,但是另有一桩委托需要你相助,事成后必有重金回报。”   曹操拆开布包,里面有两张符节,一张上面写了“魏吉利”,是他改易的姓名;翻出另一张,上面写了“张采”。“我只要一个身份,怎么这里有两张符节?难道蔡公委托我的事是一个人?”   “不错。”蔡邕颔首。   曹操当即回绝,“我一个远走都有些困难,现在蔡公又让我多带一个人,到时候我们一个都跑不了怎么办?”   “孟德你是个很有办法的人……此人是我好友之侄,因遭董太师软禁而受困于禁中。既然我知道了这件事,不忍袖手旁观。”   曹操默默把“张采”这块符节退还给蔡邕,他不答应就不会多问,因为多问一句意味着此事尚有回旋的余地,他不想给蔡邕这种错误的信号。蔡邕没有伸手,任由曹操的手停在半空。他站起来负手而望雪湖,问了一句:“你离开洛阳,是打算招兵买马闯荡一番吧?”   “不瞒蔡公,正是如此。”曹操实话实说。他与蔡邕亦师亦友,相交多年,很多事他没必要撒谎。   “招兵买马需要钱财,你打算变卖家产来凑一支你自己的军队吗?”   曹操又点了点头。   蔡邕回过身,注视着曹操,道:“凑一支兵马你尚需散尽家财,那么凑成之后呢?你还要养这一支兵马,钱从哪里来?”   曹操别过头不语,捏着“张采”符节的手紧了紧。   蔡邕目光更柔和了,循循诱道:“如果你把这项委托完成,所得的酬金足够你养一年的兵马,如何?”   曹操终于忍不住诱惑,把心中的疑虑抛了出来,“张采也是个假名号?他是谁,怎么会被董卓软禁?”   蔡邕知道他的内心开始动摇了,于是硬了硬语气,道:“这是秘密委托,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谁,只需知道你把人安全无伤地送回颍川郡治所阳翟官署驿站,然后把‘张采’这符节交给颍川太守阴修,他便明白了。至于酬金,阴修会亲自为你写一封信,拿着信去陈留找在襄邑的孝廉卫兹,他会资助你一笔钱财。”   曹操惦量了一下,问:“就这么简单?”   蔡邕道:“就这么简单。”   曹操把两枚符节仔细收进怀里,终于答应接下了这个委托。交易达成,气氛轻松了许多。他那略不正经的脾性压不住了,笑谓蔡邕:“蔡公可千万别诓我,到时候接过来一看结果是让我送个女人……那我可真把人纳回去做小了。”   蔡邕板了脸,不带火气地骂道:“胡言乱语,说了是友人之侄,怎么能是女人!此地不安全,你赶紧滚吧……”   曹操嘻嘻笑着,还是站在那里不动。   蔡邕怒问:“不是让你滚吗?”   “蔡公气糊涂了吧,还没告诉我几时何地接人呢?”   蔡邕哑然失笑,叹气道:“十二月初二是董太师迎征召的名士陈纪、韩融,并为他们接风洗尘的日子。申时三刻正是酒宴高潮之时,你去南市附近找到一根写着元贞酒肆的破旗杆子,那里是偏僻的后院,平常没有人会经过,最适合当接应地,我会派人把人送过来。”   “一起征召的不是还有荀爽和申屠蟠么,怎么只来了两个?”   “荀爽还在路上,申屠蟠笑而不应,陈纪和韩融先到了洛阳。”   曹操想了想,不放心地问:“我怎么知道接到的人是不是蔡公委托之人,万一中途被人调了包或者被董卓识破了来个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你狗嘴里能不能吐点好话?就你小心谨慎是不是?”蔡邕瞪了一眼曹操,继续道:“你尽管躲在暗处,他们把人放在旗杆子下就走。你确认四周没有被监视后就上前查看,那人手腕上会系一根红色的绳子。一接到人,你就赶紧想办法把人带出城,千万别耽搁。”他再三叮嘱,“一定要在落日关城门前离开洛阳,晚了若生变故你们可能真走不了了……”   曹操见蔡邕说得十分严厉,心中暗生悔意,这分明是一件苦差事,弄不好就是惹火上身。但想到自己追求的理想还差不少银子,他不得不咬牙干了。   蔡邕瞧出曹操那点心思,急忙抓住他胳膊问:“你可听清楚了?”   “哎哎,蔡公你手劲忒大了点!”曹操连连点头发誓,“我曹孟德一定不负蔡公所托,安全无伤地把人送回颍川。”   蔡邕这才松手,但神情不见缓和,而是愈发凝重,郑重拱手道:“此途多舛,望君珍重。”   曹操压了压笠帽,转身离开前轻声道别:“蔡公放宽心,孟德就此别过。他日若重回故地,必携美酒拜访。”   原以为是一次普通的道别,没想到成了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冬十二月,洛阳南宫正殿。董卓借天子之面,宴请洛阳百官。   天子处理政务起居的宫殿被董卓鸠占鹊巢,遑论北宫后妃居所,更是惨遭人任意淫辱。用董卓粗鄙的话说,小皇帝才九岁,毛都没长,空占了一屋子的女人看看有什么用。反对质疑的那几个官员基本都被以割舌断肢等残忍的方式杀害了,朝堂之中霎时噤若寒蝉,无人敢站出来再替天子发声。   陈纪冷眼看着昔日粉黛宫娥被悉数收归于董卓府中肆意玩乐,今日又被拉出来歌舞助兴,王将不王,刘氏江山炭岌可危。宴半,董卓小解离席,陈纪悄悄跟上,实现他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董太师,能否借一步说话?”   董卓转身见是陈纪,微微挤了个笑容,伸手一指殿内一间空置的房间,“陈公愿与卓和睦相谈,自然欢迎。”   他对这些名士态度上还是非常收敛,特别陈纪是以德行高尚著称于世的陈寔之子,现在颍川陈氏的领头人,讲话也与他带来的西凉部下不一样,用词尽量文雅,且毕恭毕敬。说起来,自董卓专政以来,提拔显赫的多是各州名士,而非自己的旧部亲信,这为他日后死于非命埋下了隐患。陈纪默默相随,与董卓一同落座。“不知陈公欲谈何事?”   “在下受好友荀慈明所托,想问董太师可知他的从子荀彧的消息。”   陈纪与荀爽是好友,同时收到董卓征召,又听闻其以夷三族要挟蔡邕重新入仕,亦不敢不从。荀爽遇疾暂缓了几日出发,于是陈纪先带着他的儿子陈群到达洛阳。荀爽之兄荀绲早逝,留一子荀彧,少有才名,举孝廉在天子身边任守宫令一职,董卓专政后便渐渐失了音信。兄长幼子,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荀爽非常忧心。   董卓一哂,“陈公倒是热心,别人家的从子比自己儿子的前途还放在心上。”陈纪听后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董卓皮笑肉不笑地继卖道,“荀彧我在禁中见过一面,何颙那句‘王佐之器’当之无愧,是个品貌出众的少年。我初来作到洛阳,正是需求人才的时候,早些日子便任命他为亢父令,即日赴任。怎么,路上走了这么久,他都没到任吗?”   陈纪讶然,荀爽的意思是荀彧根本没出过洛阳城,他所寄之信一封都没有回,应该处于人身自由受限状态;董卓的意思是,荀彧已经出了洛阳城去往兖州任城国亢父县就职,并且最后一句反问又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而荀彧最后一封家书所写的是,董卓乱政,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明确表示有弃官回乡之意。如果董卓所言是真,那么难道荀彧在弃官回颍川的途中遭遇了什么不幸?   “荀彧没有到任,莫不是弃官而走了?难道他瞧不起我董卓?”董卓咄咄逼人,陈纪不能回答是,也不好回答不是,神色略显尴尬。董卓威慑的目的已达,不再为难自己千辛万苦请来的名士,而是打了个圆场,“大概路上有事耽搁了吧,大雪封路,难免走得慢些。还请陈公转达荀慈明,让他不要担心,安心来洛阳,我董卓自然以礼相待。”   说完,董卓拂袖离去。   但他没有返回宴会之殿,而是悠哉悠哉坐辇去了北宫。那里是后妃居所,他出入如自家府邸,无所顾忌。只是今日与往常不同,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等他进人偏殿,竟无一人迎候,心中顿生惊疑,大步穿过屏风进入寝居室,粗声粗气地喝问:“人都死了吗?”   桌案边坐着一位极年轻的男子,听到这一声粗鲁的嚷嚷,似是非常不满,微微蹙了眉头。董卓见他软禁的人还在,神色缓和了许多,上前一把捏起那男子的脸,虽是一脸病容,但眉眼精致秀气,笑道“你那叔父人还没到洛阳,到先请人来问你的下落了。我在想,要不要好好打扮你一下,成全你们叔侄见上一面……”   被软禁的年轻男子正是此前音信全无的荀彧,刚被董卓任命平原相荀爽的从子。荀彧听到董卓的言辞轻浮,有些厌恶地别过头。刚被软禁之初,董卓就试图用各种方式羞辱荀彧,次次都碰了个软钉子。他终是耐不住脾子,想来强的,结果荀彧脾气更硬,直接吞了毒。   董卓再次把荀彧的脸捏回来,冷冷一哂,“你就这么不想听我说话?真失望你现在是个哑巴,不然……”心中的火气上来,董卓拖拉着荀彧往床榻中走。荀彧当然不从挣扎起来,今日原本计划好脱身离开这里,没想到董卓提前离席来到北宫。眼看约定接头的时间即将到来,荀彧有些心乱,重重踢了董卓几脚。董卓从跟羌人玩要,一股子蛮力,几时受过这种气,也不客气地一巴掌甩过去,荀彧的半边脸立即肿了。   “你倒是比某些胆小如鼠的士大夫有骨气多了,宁可服毒求死也不肯屈从。”   董卓从榻边小柜子里抓过一个扁圆形小瓶,用嘴咬开瓶盖,手指扣着荀彧下颚往里灌药丸。也不管这药丸有多少猛烈的药性,反正一股脑儿地逼他咽下去。“倒是看看你能忍多久!求死不成反被救回来,这就是天意,呵哈哈哈……”荀彧喉结不停地滚动,却一声都发不出来。董卓见之一啧,“可惜你的小嘴叫不出声,真是不够刺激。”   当初服毒后在鬼门关里转了好几日,人是救回来了,但产生的后遗症令他失了声。董卓召太医过来诊治问情况,回答说是毒性未彻底消除,慢慢调养或可恢复。既然能治,那便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开始撕扯衣服,准备把之前一直想做而没做成的事做完,于是强横地托起荀彧后脑吻了上去,舌头刚嚣张地深入口腔探索,忽的就眼前一黑。   “公子快逃吧一一”一个小黄门法生生地举着一个瓷花瓶,朝荀彧笑了笑,“往小东门那个流水亭子走,那边有人接应。”荀彧推开一时昏迷不省人事的董卓,有些犹豫地望向小黄门。这小黄门放下花瓶,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催促道,“公子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又小心凑上前扶了荀彧一把,“我曾受人恩惠,现在不过以性命报之。公子快走吧!”   荀彧不再迟疑,忍着身体的异样一路往目的地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试发文 第2章 夺路   【二】夺路   曹操准时等在那根旗杆下,此时距离城门关闭还有一个时辰。他心里盘算着这桩买卖,洛阳到颍川治所阳翟大约三百里路,顺利的话正常骑马五六天也就赶到了,然后他再去陈留拿他的酬金,不算太绕路。   不知道送来的人是个什么样的脾气,要是不好伺候的公子哥儿,一路上挑三拣四把自己惹毛了,反正他是不会管那点银钱的面子而手软,该揍就揍,只要把人安全送到就算完成委托了。   天寒地冻的,曹操忍不住伸手呵气,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远处来了一辆不起眼的驴车。他赶紧躲到角落里,暗中观察情况。那驴车在旗杆下停了,赶车的夯汉跳下车便溜,须臾就没了影。等了一会儿,驴车一直没有动静,说好要护送的人呢,怎么不下车?他心里有些纳闷,不解地上前拍拍车门,里面一点声响都没有,于是小声提醒,“有人吗?想回颍川就赶紧下来,不然要关城门了!”   还是没有回应,难道还要自己恭恭敬敬迎接?   曹操不高兴了,一脚踹开了车门,只见里面蜷缩着一个年轻男子,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瞧不清是个什么状况。他探进身体试着拍了拍那人的腿,开口问:“喂,你……你不要紧吧?”毫无回应。隐隐约约有股撩人的气味钻入鼻腔,一直挑逗到下腹。曹操心中一惊,大胆上前抓住那人的手腕,腕间系着红绳结,是蔡邕委托要护送的人没错。   那人微微睁了眼,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曹操。曹操上前抱起他,看见这人额头湿漉漉的,身体抱着那股热气不断散发出来,还伴着浓郁旖旎的香味。这状况曹操想继续当傻子都不行了,他抬起这张脸一打量,虽然半边脸有点红肿,不过还真挺好看的,越看越喜欢的那种好看。之前开玩笑说是个漂亮女人他就纳回去做小,现在到手是个漂亮的 “活色生香”的男人。   荀彧被那药丸逼得跟渴在岸上的鱼一样,脸上一片潮红,两眼红通通的泛出水意,意识已经迷迷糊糊,突然脸上有一只冰凉的手抚过,忍不住迎上去蹭了蹭。大概觉察到哪里不对,突然瞪大了眼睛惊慌地看着曹操。曹操咧嘴一笑,伸手往他身下一摸,果然湿得一塌糊涂。   大概是被人下了药救出来的,衣服料子用的是繁复华丽的绮罗,宫中贵人最喜欢用的织物。不过这颜色和花样也太艳了,不像是正经公卿门第会选的样式。莫不是哪家豪族养的伶人,犯了事要想逃命?但蔡邕的为人,犯不着骗自己干这种缺德事。更何况,蔡邕也不会跟身份那么低微的人称兄道友并出手相救吧。   曹操一扯衣带,荀彧大惊往后缩去,用力拂开他的手。他从宫里一路逃出来,那小黄门只说有人在宫外接应,却不知是何人,心中很是忐忑不安。现在见到曹操面目凶煞,还动手动脚的,更生了戒备之心。曹操看着自己被拍红了的手背,有点儿恼火,“装什么装,赶紧把你那看着碍眼的衣服脱了换这身!”   丢过去的是普通百姓常穿的褐色粗麻衣裳,因为是冬天,里面夹了棉,厚实点保暖效果更好点。荀彧缩着身体不动,两腿绞得紧紧的,没有理会曹操的话。曹操朝外张望了一下天,再拖下去那就耽误出城了。急火上头,揪住人往车外拖,不管那人挣扎的多厉害。   车外寒风凛冽,荀彧半跪在地上冻得打了个寒颤,脑子稍稍清醒了一下,回过神瞪着曹操,目光里满满的警戒。曹操被盯的不爽极了,他可是卖了命地做善事,居然还被人误会,口气很差地讥讽了一句:“都是男人,换个衣服还害臊了。让我瞧瞧看下面是不是真缺了根东西?”   这话真是把荀彧气坏了,挣扎着起来狠狠踩了曹操脚背一下,抓起粗麻衣服就想跑。曹操翘着脚嘶嘶吸了几口气,赶紧上前追。毕竟人跑了银子就打了水漂,万万不能放走财神爷。   追了两步就捉到软着腿跑不快的荀彧,一下子将人摔在地上,两手用一扯一拉,绮罗矜贵,不耐撕扯,没两下就给撕烂了。那人裸露的皮肤光洁细腻,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得通红。他瑟瑟发抖地掩着自己赤裸的身体,那股子燥热欲火反倒因寒冷而暂时压下去了。   曹操看着这人姣好的面容,单薄却肌骨玉润的躯体,多少也有点心猿意马了。但又瞧见这冻得打颤的双唇,可怜极了,赶紧拾起粗麻夹棉衣裳往他身上盖,叹道:“你真想冻死在这里啊……我先去外面探查情况,你快换衣服。还有,别想着逃跑了,瞧见这个没有一一”举手勾了绳左右晃动符节,得意地道,“出城必验的东西在我身上,单凭你自己是出不了城的。”可惜荀彧没什么声响回应给曹操,曹操啧啧了几声,道:“你哑巴呐……我讲的话听清楚了没?你好好回到车里,那儿挡风暖和点,乖乖等我回来。”   荀彧仔细看了会曹操手中的符节,终于点点头,没有更多的表示。   曹操想怕是吓傻了,也好,听话点不惹事。他离开前还是把浑身无力的荀彧抱回了车里并掩好车面,检查完四周一切才放心。来到大街上,人群一片骚乱,城门口增加了不少宫里的禁军,曹操顿生警觉,逮了个路边上看戏又像是读书人的老头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来了这么多军爷守城门口啊?”   “听说宫里跑了个人,董太师派人到处抓呢。”老头指指远处的告示,“奇怪啊,本来抓人都会有画像,这回只说要抓,也没写人姓名籍贯容貌,搞不好涉及了王室隐秘……”   曹操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老头八卦能力不错啊,心中合计了蔡邕委托要求护送的那人出现的时间以及马上洛阳各个城门增设关卡,猜测那人多半与宫中有隙。可现在宫里就一个乳臭味干的小皇帝,按理说根本惹不到啊。难道是惹到的是董卓?这个可能性最大。但董卓那般残暴的个性,怎么抓人还遮遮掩掩起来。遮遮掩掩……曹操回想起方才那人泛着□□的眼睛,以及湿漉漉的下身,有点儿明白了什么原因。他转身回去,看来得换个法子出城。   董卓抓人其实有点尴尬,荀彧是他亲口说去往兖州任亢父令,若正大光明地通缉,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并且得罪了荀爽以及一干士族。他来洛阳根基不深,想在政治上站住脚,首先不能得罪这帮士人。   荀彧躲在车里,整个人似一直滚在油锅里煎熬难受,想忍着硬挨过去,可那地方压下去一阵又起来一阵,如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他的喘息生愈渐急促,手忍不住又伸了下去,这一回却被人阻了。正处于欲望难解的痛苦中,他不禁扭了扭腰,试图磨蹭缓解一下,半晌猛的反应过来他在蹭什么。   “这么湿,你泄了几回?也不怕损了元阳。”曹操嘴上不饶人,心里嘀咕着这下药的人也太阴损了,把好端端的人弄成这样。回来的路上他特意去药房买了药,又怕单独买解那方面的药招人怀疑,干脆各种都搭了一点混进去。他把药丸子塞到荀彧嘴里,“呐,嘴里含好了。估计没多少作用,但稍微好受些……”   含了药,荀彧也不见好,在曹操面前他还没那个厚脸皮自渎,惨淡着脸默默僵在那里微微抽搐着。曹操把他拉入怀里,摸进衣服又是套弄又是轻揉。荀彧早没了力气挣扎,任由曹操揉弄,直到把那根东西涨足的货吐尽。   “你这样等不到出城倒先精尽人亡了……”曹操看到这人眼角挂着泪珠,原本快活的事现在竟成了酷刑,咬了咬牙道,“这样下去就可出不了城了,我可不是故意下这种狠手的……你……忍一忍,别怨我。”   曹操抱着荀彧跑到井边,打了桶水上来直接往他头上一淋。荀彧瞬间脸色惨白,双唇发紫,连抖都抖不出来,原本又抬起头的下身也熄了火。曹操又往他脸上抹了点泥水,脏兮兮的样子,显得不那么惹眼了。   “待会出城的时候,你就装死好了,千万别吭声。”现在这光景,冻都冻死了,还出声呢。曹操自嘲地低头微哂,把荀彧又抱到一辆推车上,拉过臭烘烘的破草往他身上盖,认真叮嘱道,“可千万得忍好了……剩下的交给我。”   荀彧脸上略显灰白,像是半个死人,十分孱弱,连气息都不怎么感觉得到了。曹操叹了口气,再次拢了拢破草席,推着车往城门口赶。到了城门口果然被拦下盘查了。曹操把一早准备好的说词面不改色地说了一遍,那守卫又指了指推车上的人,问:“车上的谁,让他起来回话。”   “他快死了,急病,就差一口气。”曹操装作厌恶地道,“远房借住的亲戚,隔了不知多少辈了,人快过年了死在家里不吉利。这不,拉到城外找个地方埋了么。”   守卫见荀彧确实一脸病相,一身泥水,又脏又乱,跟他们手中的画像对比差距太大,再探了探鼻息,呼吸微弱得很,不像是装的。交过来的符节都是正常的,没有什么问题,便放了曹操走。曹操连声谢过,推车稳稳当当地出了城。大冬天的,他背上竟出了身汗,倒不是怕被发现,是怕车上的人撑不住。   “喂,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曹操直到出了城好远,绕到一条小路上,才敢出声问,“前面就有休息处了。”荀彧闭着眼,动动唇,没有声响。曹操只得加快速度推车,小跑进入一间泥墙草顶院舍,抱起荀彧一脚踢开门,大声喊道:“鲁老杆,你在不在,快给老子出来!”   “嚷嚷什么,没看见我正忙着啊!”这个叫鲁老杆的人瘦得跟柴杆一样,贼眉鼠眼的模样,不像是正路上的人。“哎哟,你怎么带了个……”   “少废话,有热水没?”曹操把荀彧放在屋里的炭坑边。   鲁老杆走近一瞧,皱眉问道:“你别运个死人过来给我找晦气,以后我这里还住不住人呐。”   “谁说这是死人,财神爷懂不懂。热水呢,烧了没啊?”   “烧了烧了,一早就备着呢。”   “马呢,你备好吗?”   鲁老杆指了指后门,哼哼了两声,一脸得意,“备了,就在后院。好不容易弄到的,马掌钉都还没来得及钉上……”   “你帮他洗洗换身衣服,我去钉马掌。”   “哎——”鲁老杆拉住曹操的手,绿豆眼睛瞪得滚圆,努嘴道:“银钱呢?”   “我魏吉利做事,什么时候失过信?”曹操呵呵了几声,掏出一粒碎银重重拍鲁老杆手里,“只多不少。你快点帮他洗洗换衣服!我们还要赶路呢。”边说边走,他冲到马槽里一瞧,大声往屋里喊道:“怎么只有一匹马?!我们现在有两个人呢!”   鲁老杆从屋里也喊出话,隐约间还有什么别的动静,但被喊话盖过去了,“什么叫只有一匹!你当初谈的时候可没说几匹马。知不知道什么叫军需紧缺货,寻常人能替你搞到马吗?!弄不好是要被抓去咔嚓送命的,懂不懂!”   曹操不再作声,专心致致钉马掌。等他重新回到屋子里,荀彧已经换上了干燥暖和的粗布棉衣,只是人缩在角落里不吵不闹。曹操上前拉起他的手,正想开口说“可以出发了”,不料脸色大变,转头对着鲁老杆破口大骂:“他的脸怎么回事?我让你帮他洗洗换个衣服,他的两边脸怎么都肿了?”   “他乱动,我就打了他,让他听话点不行吗……”鲁老杆的话有些心虚,眼神不自觉地飘开了。   曹操顿时有些明白了,眼神变得凌厉,他悄悄问荀彧:“那个老粗没对你真干什么事吧?”荀彧肿着脸摇摇头,目光里满满的紧张和不信任。曹操伸手想触碰一下这张脸,又觉得不妥当,“走吧,我送你回颍川。”   鲁老杆看这两个眉来眼去的,哼一了句:“你对他废话什么,哑巴一个,我早试过了。”   曹操睨了鲁老杆一眼,扶起荀彧走到后院的马旁,犹豫要不要抱这个人上马。身后的鲁老杆眼珠子转在荀彧身上,猥琐笑道:“吉利你省省力气吧,这人你让他骑马估计不行,张开腿干干别的还成。”   曹操怒了,“你今天他妈废话真多,活腻了是不是?!”   说话间一个不留神,荀彧一个爽利的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无可挑剔,震惊了曹操和鲁老杆,更震惊的是荀彧两腿夹踢了一下马腹,竟骑着马哒哒跑了!   曹操想阻止不能,想追又赶不上,拔出剑拉过鲁老杆的衣襟架脖子上,额上的青筋都突出来了,厉声问:“你一定还有别的马藏着对不对,给老子乖乖交出来,不然今天就是你鲁老杆的死期!” 第3章 迷途   【三】迷途   荀彧全凭着一口气骑马,他两腿早就麻软了,马背上颠簸两下已经吃不消。可他还嫌马跑得不够快,折下路边的树枝拍打马屁股,像是在与悄然降下的黑幕赛跑。   日近黄昏,风雪渐起,前面的路坎坷难行。   几个月前,他举为孝廉,心怀救世济民之志来到洛阳。但那时,灵帝的身体因长年享乐荒淫无度而早早地衰竭不理政事,十常侍借此欺上瞒下操纵政权,皇后何氏一门因着外戚身份跋扈于京。宫中授他守宫令官职,天子近侍,若是朝政清明太平盛世那自然是前途无量,可惜党锢之祸,宦官把政,何氏乱朝,天子无心治国,荀彧的理想悄然无声地熄灭,唯有宫中的经学典籍陪他度日。   现在他仓皇逃离洛阳,来时不觉路途遥远,去时恨不得一日返家。冬日太阳下山时分,官道上旅人游子渐少,都寻了住处休息,而荀彧不敢停,他不知道后面有没有追兵,可他也不敢继续走,气温越来越低,如果不找个挡风避雪有炭火取暖的地方落脚,凭他的一身棉衣根本捱不过寒冬的夜晚。一时间,他迷茫地望着前后都是看不到头的路。   然后,他听到了有马蹄声渐近,下意识地拍打身下的马继续跑。可马儿大概也累了,小走了几步不肯再前进,停在路边啃荒草。荀彧急了,又踢又拍马腹,马儿依旧纹丝不动。   曹操终于追到了荀彧一把箍住他的腰身拉到自己的马上,满脸通红粗着声大骂:“胆子真肥啊,光身一个人就敢跑,你识路吗!有符节过城吗!有钱吃饭住宿吗!真想死在路上吗!”   荀彧喘着气不理睬,一心想挣开曹操的挟制。曹操的脾气好起来那是人间难寻,坏起来也是顶顶混蛋的一个,他见这人不吃软,那就不能怪他来硬的了,甩手就是往地上一摔。荀彧被猛地摔在地上有些懵了,浑身的骨头都痛,双手撑着地试图使力,可双腿软着根本爬不起来。不过是短短一日,轮番的折腾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精神气,他开始干咳个不停。   “你看你现在这模样跑得了吗?”曹操下了马,重新把人捞起来,“等太阳下了山,天寒地冻的,你要怎么办?”荀彧两腿发虚,几乎是依在曹操怀里才能勉强站着。曹操反应过来这人是哑巴,不会开口说话回答自己,不禁自嘲一笑,“唉,我问你这么多废话干嘛……先跟我回鲁老杆那儿歇一晚,这附近除了那个小村,没别的安全落脚处了。你别怕,我守着你,他不敢乱动。”   曹操解下身上的披风,裹在了荀彧身上。披风上留有曹操身体的余温,荀彧被突如其来的暖意恍了神,他低头放弃了对曹操的敌视。   他们重新上了马,这一回,曹操一手牵马,一手揽着荀彧,回到了鲁老杆泥墙草顶的院舍。鲁老杆抱着一捆柴冷眼望着他们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声不吭地生灶做饭,没有别的吃食,萝卜炖糠麸,外加每人一个糙面饼。   曹操给荀彧倒了杯热水,放到他面前,道:“喝口水暖暖,小心烫。”   荀彧虽然无法开口道谢,不过还是微微低头弯腰表示感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冻得发白的面容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曹操一边吃饼伴着萝卜炖糠麸,一边打量荀彧。一双手皮肤细腻,指甲修剪整齐且干净有光泽,坐姿仪态显示出良好的教养,不经意间流露的矜持,无端地让曹操联想到袁绍,骨子里的矜贵气不是一时半会能熏出来的。大概是颍川哪个望族第子,不过若是来洛阳谋求一官半职,怎么会身有残疾?   “咽不下吗?你把面饼泡水里先软一下再嚼。”他当游侠到处混江湖那段日子,什么东西都尝试过,葡萄美酒他享受过,饭糗茹草他也坦然接受,生活么,有甜有苦,乐观处之也是过,悲观处之也是过。   荀彧听后试了试,还是觉得食之无味,糙得像在吃沙,不好下咽,但他清楚这已经是城外百姓眼中干净不错的伙食了,尽管又糙又难吃,他还是朝曹操含蓄地笑了笑,回应那番善意。   曹操在昏黄的烛火中,看着荀彧的朦胧的笑意,嘴里的面饼越嚼越慢,越嚼越慢,然后他猛地灌了自己一口水,咕咚一声全咽了下去。末了,他问:“你渴吗,我再给你倒点水。”荀彧默默看着曹操往自己还剩有半杯水的杯子里添了水,为了不令人尴尬,他端起水喝了一口。曹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你尽量多吃点吧,路上还不一定吃得上一口热饭。”   铺席子睡觉的时候,曹操不满地对鲁老杆道,“怎么是这么薄的两床被子?还有吗,统统拿出来!”   鲁老杆哼了一声,斜了一眼荀彧,对曹操道:“都在这儿了,今年的税赋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来的棉花做新被子,市面上都买不到!你们一个被窝挤挤凑合吧。”最后一句纯粹是用来噎曹操的,效果很成功,曹操不耐烦地轰走了他。   “待会把衣服压被子上凑合睡吧。”曹操回到荀彧面前,正襟危坐地望着他,问:“我受人之托,送一个手腕上绑着红绳的人回颍川,这事你逃出来的时候应该知道的吧?”   荀彧先是点头,继而又为难地摇了摇头。   曹操想了想,问:“那人没跟你说是谁送你回去吗?”   荀彧低头一顿,表示曹操说对了。   蔡邕这么做倒是比较谨慎,万一中间哪环出了岔子也不会被顺藤摸瓜,就是万万没想到曹操和荀彧的接头出了点不可描述的“意外”,导致两个人之间产生了误会和隔阂。   曹操注视着荀彧的眼睛,诚恳道:“不瞒你说,我答应接受这个委托,是因为委托之人允诺事成之后送我一笔钱财。不把你安全送到颍川太守阴修那里,我是拿不到那笔钱财的,所以……”他加重了语气,“你尽管放心跟我走。”   荀彧静默了很久,终于抬眸迎上曹操的目光,对面之人如此坦荡而真诚,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承诺都不如这道目光。曹操观察出荀彧的呼吸的节奏变了,原本绷紧的身体也渐渐软了下来,他知道他说动这个人了,那么明天的路途将会走得顺当得多。   他摊开荀彧的手掌,往他手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道:“这是我的字,虽然你不能说话,不过还是应该让你知道。你呢,叫什么?”   荀彧怔怔地盯着自己手掌,他之前并不知道有曹操这号人。虽然曹操现在开诚布公,可让他内心还是有点犹豫,白天那般不堪的事毕竟有损家族声誉。曹操也想到了,大概是自己强人所难了,于是理解道:“那我就照着符节上那个假名唤你吧。”   正想收回手的时候,荀彧低头抓住了他的手指。曹操意外地看着,感受这人的指尖优雅而缓慢地摩娑在自己的掌间,那是种无与伦比的触感,细细微微的酥麻快意一直痒到了心尖里。他低低唤了一遍,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文、若,是么……”   夜半,洛阳太师府里一片寒蝉僵鸟,只因董卓要捉拿的人连个踪迹都找不到。   董卓雷霆震怒,不停踱步在大厅内,对着属下破口大骂:“废物,一帮废物! 连个人都看不住!宫里那几个奴婢你们还没开审就服了毒死给老子看,现在你们又跟我说人可能不在洛阳城里了……一个被下了药的,还能长翅膀飞了吗?”   “义父息怒。”开口的人是吕布,董卓脸色缓了缓。吕布不慌不忙道:“这是一项计划周密的救援,恐怕人确实已经被接应出逃离洛阳了。可见朝中明里暗里反对义父的人不少,比起捉人,义父难道不应该先肃清一下那些阳奉阴违的人?”   董卓冷静了一会,叹道:“言之有理。”   吕布道:“我听说袁绍还有个同伙叫曹操,义父封他官后到现在都没有到任,怕是也离开了洛阳城。”   “哼,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整日想着起兵反我。”荀彧他碍着面子没办法公开拿人,只能暗中行事,可对曹操他就没了这份顾忌,“即刻通告洛阳治下各郡县全面通缉曹操。”别的州郡他还没那么大控制力让他们乖乖听话,洛阳治下的司隶州却是他能控制的,曹操跑再快,现在也不可能出了这范围。“至于荀彧,你们继续给我找,要把人完好地带回来。”   吕布眼神示意了底下的人,众人领命并告退。   董卓靠在凭几上,眉头紧锁,他朝吕布勾勾手,吕布膝行上前恭敬倾听,“奉先啊,你说哪些人想暗算我?”   吕布回道:“义父何不等等看,哪些人起兵反了,谁举荐的他们自然是不服咱们的贼臣。”   董卓眯眼冷笑,这洛阳城一日不杀几个人,就有人天天千方百计想滋事。   第二日天际刚泛鱼肚白,曹操就醒了。他下意识地转头查看身边的人还在不在,看到荀彧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房中明明没有燃任何熏香,却能闻到从那人身上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芳冽气息。他忍不住悄悄凑近,想仔细嗅嗅,指腹刚触及额头,便被惊人的温度烫到了。   曹操大惊失色,整个手掌覆在荀彧额间,得到的结果令他心悸不已。他赶紧穿戴好衣服,把他的被子往荀彧身上盖。昨天怎么就没想到,这人又是被下药又是被淋井水,可谓受尽折磨,晚上不烧起来才怪呢。   由于烧得太厉害,荀彧已经听不见曹操的焦急呼唤,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   曹操脑子转个不停,好不容易出了洛阳城,现在回去那就是自投罗网凶多吉少,退一步就算他有胆子再进洛阳城,这时间城门也未开,根本无法入城请医抓药。关键是鲁老杆那个人前科历历在目,他不敢单独留下荀彧,还是使唤鲁老杆去抓药吧。   他跑到鲁老杆的屋子,想问他这村有没有会看病的人,结果发现人不在。顿时,脑中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赶紧奔到后院的马槽,果然一匹马都没有了。鲁老杆这人确实有几分鸡呜狗盗的厉害本事,能搞到很多马匹、兵器,甚至地图情报,但他贪财好色,而且睚眦必报。闯荡天下那么多年,他的直觉如狼般警觉,马上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人背叛了。   鲁老杆确实背频了曹操,他被一泡尿憋醒后睡不着了,于是四处转悠转到了城门口,看到了城墙上贴了新的告示,走进一看不得了,画像上的人跟魏吉利长得十分相似。守卫没好气地赶人,“去去去,城门还没开呢,过来干嘛!”   “你们抓那上面的人 赏金多少”鲁老杆暗暗呸了一口这些跋扈的官兵。   “你知道人在哪?”   鲁老杆四周围了一圈的兵,这令他有点忐忑,缩头缩脑地道:“小人这就带官爷们去。”   曹操顾不得马还有没有,回到屋子里心急火燎地替荀彧穿好衣服。荀彧终于被这番大动静弄醒了,眼睛勉强睁开一丝缝,望着曹操。曹操解释道:“我们得赶路了,待会还要翻山。”他装了壶热水用布绕了一圈不烫手了才塞入荀彧怀里,“拿着暖暖,路上冷。等翻过了山,就能找人给你看看病了。”   荀彧咳嗽着点头,咳得弓起背脊,哆嗦得惹人可怜。曹操先喂了他一点水,突然想起昨日买了各种药丸的,其中有一味治风寒止咳的,匆匆找出来让他含着。又抄起薄被子裹了一圈,将人扎得结结实实能挡当风遮雪,然后拎起昨晚收拾好的包袱,背起人头也不回地往村外跑。   他们没有马根本跑不远,不过曹操早有了个主意。路过一户农舍瞧见里面有头小毛驴,他干脆黑着脸,一手刀一手银子地从农夫手里“买”走了小毛驴。有了小毛驴驮着荀彧走,他的负担轻松多了,这样子他们的脚程也快些。   官道虽然平稳宽阔,但曹操万万不敢走,因为极大可能他们两个都变成了通缉的要犯。曹操先是在官道的积雪泥泞地让驴踩过去,假装他们往官道跑了,去往官道上的一个比较大的村落。其实转了个方向往小路里走,翻过山也有个村,曹操曾在那里借宿过。驴走在前头,曹操在后面一边倒着走一边用树枝扫掉足迹。天空中飘落的细雪恰好帮了他们一把,让他们的行踪隐蔽难寻。   新雪积在路上,千里素白,万径无人。荀彧原本就开不了口说话现在烧着更是一丁点儿的响动都没有了,曹操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万籁俱寂竟是如此可怕。 第4章 百味   【四】百味   快到日中,雪下了一阵渐渐停了,太阳重新从云层里露了脸。山林中鸟叫声丰富起来,时不时还有野兔野鹿的行迹。   曹操心里有些高兴,他脱去蓑笠,抖落积在上面的积雪,突然感觉轻松无比。翻山途中,无医缺药,只有漫山遍野的素雪荒木以及望不尽何处是终点的前路,无边无际的寂静几乎能把人活活逼疯。而现在,一切又有了生气。   他伸手探了探荀彧的额头,比清晨的时候好多了,不再是骇人般的烫。但他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只因伤寒之人,白日里往往能退热,而最凶险的时候通常都在晚上。   荀彧微微睁眼,似是很难受。曹操叫停了小毛驴,把荀彧抱下来,问:“怎么了哪里难受?”荀彧站不稳,缓缓地蹲下咳嗽起来,像是因长时间的颠簸而反胃,吐了半日又只吐出些清液出来。曹操取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嘴,又把水囊拧开递过去,“喝点漱漱口。我们不然歇会吧,正好吃些东西。”他找了一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用树枝扫掉石头上的积雪,垫上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才扶着荀彧坐了。   小毛驴被系在一处有枯草灌木的地方,让它自己觅食休息。荀彧既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干着唇捂着肚子发呆,恹恹无神地瞪着眼睛。曹操嚼了口烧饼,张口打断他的发呆,道:“我们一定要在天黑前翻过这山,去山脚下那个村子借宿,再抓点药治治你的病。不然晚上刺骨的冷再没药,你这病……怕是熬不过去。”   荀彧听后略略转头,定睛打量了曹操片刻,疲惫地笑了笑,仿佛是在内疚自己拖累了他们的脚程。这人送过来的时候一身的不堪狼狈,可却硬生生受了那桶冰凉的井水没怨一句,曹操知道这不是因为欺负人不会讲话,就算这人能开口说话,也不会吭一声示弱。当时他拎起水桶,犹豫要不要真浇下去,是这人不躲不闪直视自己,蓦的微微一笑。然后他才心一狠淋上去,从头到尾这人都没眨过眼。   冷,当然是极冷的。可若想安全出城,仓促之下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险中求生,本就需要过人的胆量和顽强的意志力。曹操一句话转了又转,反复沉吟后低头问道:“你的嗓子是天生这样的,还是被人……”   荀彧哑然失笑,伸手捡了根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一个“毒”字。   曹操深吸了一口气,这答案跟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哑巴当不了官,他是不信一个士族门第会让族中的哑巴儿子出来游历交际。他追问道:“谁下的毒手?”   荀彧木然不应,过了一会儿,才径自抿嘴哂笑,眼中带了几分自嘲之意。这世间人人皆有苦衷,个中原由,不足与外人道也。   曹操暗暗吃惊,自己对自己下毒?这人面对可以预见的后果竟不曾害怕失措,从头到尾都是那么的平静。他三两口吃完了干粮,起身拍拍衣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得随便说点安慰的话,“那等我们稍微安全点,就找个医术好点的人瞧瞧你的嗓子,总会有办法治的。”   他们重新开始赶路,这一回荀彧恢复了点精神,勉强能坐在小毛驴上不摇晃。曹操不太放心,还是空出一手相扶,虚虚搭在荀彧的后腰上。荀彧转眸回之一笑,曹操的胸口似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发了芽。   相识不到两日,这人似乎很是喜欢笑,又非苦不堪言的强颜欢笑,而是不论出于何种境地,他的笑都是带着温度,安定从容。曹操心里决定了一件事,一定要想办法替这人治好嗓子。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样美好的人若是能开口说话,那声音会是怎样的动听!   放眼望去,寒山空旷,晌午无风的时候,空气里能闻到阳光特有的温暖气息。他们虽然孤立无依,患难窘迫,却并不沮丧,皆安之若素矣。   这样的好日子,本该是抚琴饮酒的良辰。   “你是何人?”   那时,荀彧当值于禁中少府,整理归档完天子的笔墨纸砚后无所事事,见窗外细雪压竹,还飘来一缕缕腊梅的清冽芳醇之气,便起了兴致从房里取了琴,一路走到园子里的竹亭里,还没抚完一曲,天子稚嫩的童音响在眼前。   他立即恭敬地跪地行礼,不疾不徐道:“臣守宫令荀彧拜见陛下。”   刘协年仅九岁,经历了这一年宫廷政变的所有血雨腥风,眼中早没有了孩童的天真烂漫,举手投足间俨然是个小大人模样。他脑中转了转,缓缓问道:“你就是那个王佐之才的荀彧?平身吧。”   荀彧平静谢恩后,这才抬头看清了刘协。从前也是见过几回,都是跟随着众官一起参拜,远远地望上几眼。刘协的姿容更似其已故母亲王美人,眉清目秀,早慧聪敏。他的兄长刘辩比之则差远了,举止轻佻,进退无威仪。   “朕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刘协充分发挥了年幼的优势,扑到荀彧怀里强行拉荀彧重新跪地,搂着脖子亲昵道:“大冬天的你在这里弹琴不怕冻了手指吗?”他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了几根荀彧的手指,跟冰柱一样冷。荀彧怕寒气损了天子龙体,立即缩手拢回袖子里,“臣手太凉,陛下当心过了寒气。”   董卓不想天子过早地通晓经书,废止了刘协的晨课,遣散了帝师。所以现在刘协处于无书可念,无人管教的状态。整日在宫里游来荡去,和宫女们捉捉迷藏,和小黄门们打打雪仗,用来麻痹董卓的眼线。   “臣只是为陛下做些整理笔墨的微未之事,自太学被荒置,笔墨无用,陛下自然也不会见过臣。”荀彧微笑着一一回答刘协的问题,“今日见雪停了,阳光正好,才起了弹琴的念头。其实弹的时候不觉得冷,现在陛下问起来了,倒真有些冷了。”   跪久了荀彧觉得膝盖刺骨的痛,刘协察觉后知趣地退后一步,扶他起来的同时恢复了君王的仪态,淡淡说了句,“宫里日子无聊,弹琴是个不错的消遣。”但话锋一转,“听说你学问也很好?”虽是童音,话却皆句句老道。   荀彧意识到天子有颗七窍玲珑心,只是从先帝手里接过了这日渐分崩离析的江山,受困于这般无可作为的境地。他看到刘协拽起自己的袖子,一路小跑到了宣室殿。刘协兴奋地搬出书籍,支着脑袋虚心求学。   这一日后,荀彧和刘协像是有了一个秘密,他时常在宣室殿中教刘协经学。有时候,刘协也会偷偷跑来少府找荀彧玩耍,但来往得多了难免有了风声传到太师府。   董卓听从蔡邕的建议,多多提拔了各州的名士,同时也外放了一些名士,荀彧的名字便在其中。他看到这个最近时常被提起的名字,向周围的下属问了一句,“荀彧?是宫里那小儿经常去少府找的人吗?”   下属对曰:“正是此人。他时常入宫侍奉陛下读书。”   蔡邕好像也夸过这人,董卓对荀彧与刘协交往过密萌生了猜忌,他想去会会这个无视自己权威胆大妄为私教天子经学的士子。   荀彧身体忽冷忽热,煎熬痛苦不已。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又烧起来了,病得很重,呼吸都不畅快,尤其喉咙里像堵了快炽热的炭,灼得他冷汗淋淋,口干舌燥。记得从前是很少生病的,骑射之课夫子还夸赞他长手长脚是个好苗子。昏昏沉沉中似有人抱看他,而后闻到了药汤的浓重辛涩味,他本能地皱了眉头紧闭着嘴。   药大多味苦不易饮,他为了不喝药,每日的练剑都不敢马虎对付,身体强健了风寒自然不能轻易入体,不生病自然就不用烦恼喝药了。可抱着他的人将木勺强横地送入口中,逼他把汤药吞咽下去。顿时,满嘴的苦味刺激得胃里一阵恶心,尽管他心里很清楚,生病了就应该乖乖把药喝下去,不然怎么能好起来?却还是抵不过本能的厌恶,趴下身悉数将药吐尽了。   荀彧无力地垂头,想要开口唤什么,可哑而无声的嗓子残忍地告诉他,他现在什么也说不了。   初被软禁之时,蔡邕怕他做傻事,悄悄递消息劝说万事先忍一时,再图将来。可最后,荀彧眼睛都不眨地暗暗含了毒,企图跟董卓同归于尽。董卓吻上去的时候发现不对劲,一拳打到荀彧下腹逼他呕出毒药。自从服毒被救回来发现自己不能说话后,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怜悯。连董卓也曾半同情半讥讽道,这么好模样有才学的人,就这么随便把自己前途给折腾没了。   忽的,嘴里又流淌了一股清凉的水,像久旱后的甘露及时滋润了他干涸龟裂的唇舌与咽喉,冲淡了留在舌间的苦辛味。荀彧渐渐冷静下来,胸中沉积许久的烦闷之气散去。紧接着,方才未曾饮下的汤药又顺着木勺送入嘴中。这一回,他没有再拒绝,乖乖地吞咽下去,只是口中的苦味不散,忍不住锁眉畏缩。木勺没有停歇,一口一口不容他喘息般把药喂入嘴,直到碗中见底。   荀彧微微睁眼,眼前模糊一片,很快他又将眼睛闭上了。额头换了一块沁凉的布,又隔了许久,自己的身体被翻了过来,好像在用什么东西刮痧,背部火辣辣地疼。浑浑噩噩中不断涌现洛阳的浩劫,董卓扭曲狰狞的冷笑。   他在病中睡得不是很安稳,辗转冒虚汗之后陡然是无声的惊叫,空张着口,却喊不出声。几经挣扎,他终是从噩梦中醒来,霍然起身睁大眼睛,双唇剧颤不止,瑟瑟地看到曹操背对着他坐在炭炉边不知在煮什么东西。环顾房子四周,除了身下当床的草垫子,可谓家徒四壁,一穷二白。   此时,锅子里的汤咕噜咕噜地沸腾着,空气里肉香四溢,荀彧突然就感到饥肠辘辘了。   曹操听到身后的动静,惊喜地转头,“哎你终于醒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查探荀彧额头的温度,“吃了剂药,总算是把烧退了。我们现在已经翻过山到村子里了,你晚上的时候烧得不省人事,我都担心你就这么……”后面的话曹操呸呸了两声,把要说的吞了回去,另外问道:“你饿么?我问这户人家借了口锅和碗筷,买了只老母鸡炖了汤。”   这一次的买,货真价实的双方自愿,皆大欢喜。曹操装足了可怜,说他的表弟病了一路,身子太弱了,想买只鸡炖炖补补身子。这是他找的第三户人家,前两户见曹操背了个病死鬼,担心惹上晦气不愿收。这户人家只剩了一对姐弟守着,姓徐,弟弟年纪尚小,姐姐大概是撑家,见曹操付的银子多,背上背的人确实病得严重,这么冷的天真是走投无路了。   姐姐徐氏多打量了几遍曹操,于是朝她弟弟道:“徐他,收拾一下那间杂物房,带他们住下吧。”弟弟似乎不太乐愿姐姐这种滥发善心的行为,他瞧着曹操不像是个好人,腰上带着剑,虽是以银子换借宿,可若他们不答应,八成会拔剑欺他们姐弟两个手无寸铁。   曹操问:“这里哪处能抓到药?我这表弟烧得厉害……”   徐氏用帕子掩了嘴,眯眼笑道:“看病得进城,这时辰大侠是抓不到药了。若是普通的伤寒妾这里存着点草药,不妨试试土办法,至于退不退得了烧还是得看人造化。大侠先跟舍弟走,妾去煎药。”   曹操跟在徐他身后,瞥视间发现这徐氏对自己笑得忒古怪了点,又注意到弟弟徐他脸色阴沉。不过当时他心思全在荀彧身上,乱糟糟的没空想那么多。   荀彧双手接过曹操递过来的碗,碗里有一只撕好的鸡腿。他先低头喝了一口汤,真是久违的鲜美滋味。前两日那些糟糠饭,他心理建设好久才勉强吃了几口。百姓如何穷苦吃不上饭甚至啃食树皮草根,从前只是远远看过,这几日倒亲身体验了一回。   曹操撕下一大块肉吃了,边吃边叹,“别说你受不了那几顿糟糠饭,我也早吃吐了。唉,现在要是再来壶酒就更好了……”   “你倒会享受。”吱嘎一声,这杂房的破木门开了,进来的是徐氏。她对男女大防似乎不太在意,手里端了个托盘大大方方地摆到曹操荀彧面前,笑道:“怕你们两个男人吃不够,妾身做了几个胡饼,还切了一碟咸菜。”说着又朝曹操看了一眼,把一个小壶推到他面前,“自己酿的萄葡酒,你要不要试试?”   曹操乐呵呵地接过酒,脸上都开出一朵花了,道谢时说出口的话跟抹了蜜似的甜腻,哄得徐氏开心得不行。他打开壶盖,一股子的果香飘出来,仰首喝了一口,大叹:“有酒如此,人生快哉。”   徐氏身体倾斜地坐在草席上,目光流转间透出有些轻佻的妩媚。虽然她的谈吐落落大方,见过不少世面,可终归少了份端庄。   荀彧不动声色地观察过后,默默在一旁夹了筷咸菜,总觉得这咸菜腌得有点儿酸凉。 第5章 交心   【五】交心   徐氏注意到荀彧端着碗很久都没动一筷,倾身低问:“公子,我帮你再添点鸡汤吧。”   曹操一口咸菜一口胡饼,附和道:“是呢,你生着病,理应多吃点补补。六娘,你帮他多弄点鸡肉。”   徐氏笑睨了曹操一眼,专心剔着鸡肉。这只鸡早已炖得又烂又鲜,仅需筷子便能轻松将肉撕下。荀彧盯着徐氏双手奉上的碗,并未立即接下。曹操起身拿走了徐氏手里的碗放到荀彧面前,取笑他道:“寻常人家哪来那么多规矩,你也太老实了。”   徐氏收回手笑道:“公子怕是太腼腆了些,连句话都羞着不开口。公子放轻松些,我们这些卑贱人等可没那么多讲究……”   “这你可误会人家了,他嗓子不好,暂时哑着不能开口罢了。”   徐氏连忙向荀彧道歉道:“那是妾的不是了,公子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曹操假装不悦道:“你叫他公子,怎么一开始唤我就是大侠?现在干脆你啊你啊的叫,我可也是读过书做过官的。”   徐氏道:“妾虽是妇道人家,可不傻,什么表亲,你们分明不是一路人。”   荀彧原本低头自顾自细嚼慢咽仿佛毫不关心那两个人的打情骂俏,听到这话有些诧异地望向曹操,继而又望向徐氏。   曹操不再嬉皮笑脸,挑眉示意徐氏继续说下去。   徐氏神色自若,淡淡道:“一群天鹅里找另一只天鹅不好找,可这只天鹅落到了鸭堆里,还不是一眼就能找出来了?”   曹操哈哈大笑,问道:“他是天鹅,那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徐氏低眉顺眼地转向曹操,恭声道:“那位是君子,您自然是英雄了。”   这话虽是阿谀之词,不过从徐氏口中说出来又多了一份真情实意。连曹操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聪明,有胆识,只可惜命不太好入了娼门。徐氏与她弟弟徐他早年丧父丧母,族中亲戚欺负他们姐弟年纪小,侵占了他们父母的田地家产。徐氏为了养活自己和她弟弟,做了“迎来送往”的生意。   曹操突然歪头打量了荀彧一番,荀彧被他盯得一阵紧张,浑身不自在起来。曹操伸手搭在荀彧的肩膀上,别有用心地问徐氏:“那你喜欢君子呢,还是喜欢英雄?”   一句问话听得荀彧蹙眉不悦,他放下空空的碗搁好筷子,用力拂掉曹操乱勾搭的手。曹操故意闻闻手,在荀彧耳边低声道:“香的。”荀彧的耳根霎时跟染了胭脂似的红,往一边挪了挪身体,对曹操避之不及。   徐氏见这两个人都放下了碗筷,一锅鸡煲只剩了骨头,胡饼咸菜也没浪费,于是一边动手收拾一边回答道:“当然是更爱英雄了。这君子是天边的云彩庙里的菩萨,他的爱包容万物却未必分得到妾头上;这英雄嘛,是降在庄稼上的雨,只要他肯,你总能求到你想要的。”   徐氏话里有话,曹操紧追不舍地问:“那你想求什么?”   徐氏端起锅碗,平静地打开木门,道:“妾那弟弟年纪不小了,过了年满十五,继续跟着妾这种干的营生又不好的妇道人家过,一辈子没出息!想指望大侠您把他带走,赏口饭让他为您做牛做马也成。”   “那你日后岂不是一个人了?若受了委屈,身边都没个帮衬你的人。”   听到曹操这话徐氏心头的石头落了地,这事算是成了一半,另一半就看她弟弟徐他的意思了。不过这不是问题,她是阿姐,自然有办法让这一根筋的弟弟同意。她回头朝曹操一笑,“这世上哪个人不受点委屈,日子总要自己过,妾身迟早要从良嫁人,谁都管不了谁一辈子。”   荀彧的眸子微微发亮,似有欣赏之意,原本对徐氏藏着的作为名门贵族特有的、含蓄又不失礼的、隐秘的排斥渐渐消退。即使是公卿家悉心培养的女公子,也未必有这般见识。是自己先入为主了,想到这里,他有些惭愧。   曹操等徐氏离开后,叹了一句:“小瞧了这女人,她倒门儿清。”   然后来到荀彧身边扶他回草垫子上,“风寒最怕反复,趁现在有吃有住的,你赶紧多休息养好病。”荀彧有些担心,万一因为自己的病拖慢了行程,被追兵找到怎么办?曹操替他盖上被子,笑着安慰,“你要一直病着,我们才是走不了呢。病好了,能跑能跳的,想逃什么办法没有啊。”   荀彧想想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拿被子遮了一半脸。可他最近昏昏沉沉的睡太多了,好不容易烧退了清醒过来,一时半会又睡不着了。闭了一会眼,他忍不住偷偷睁开一条缝,想看看曹操在干什么。   曹操正一丝不苟地擦拭他随身带的一把长剑以及一把匕首,神情严肃,与方才和徐氏嬉嬉笑笑的样子判若两人。徐氏赞他是英雄,荀彧之前不以为然,现在仔细想想,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凭董卓那残暴脾气清醒过来知道自己从宫逃出来,肯定暴跳如雷。曹操接下了送他回颍川的委托,等于是摆明了和董卓对着干了。虽说是因为有重金酬谢,可毕竟是赌上性命之事,严重点一辈子都得东躲西藏,普通人还真干不来。   “你一直瞅着我做什么,是睡不着吗?”曹操突然转头,朝荀彧眨眨眼睛。   荀彧吓了一跳,马上用被子盖了脸。然后意识上这分明是多此一举的行为,不好意思地重新露出脸。这时候曹操已经走到了草垫子边坐下,荀彧有些手足无措,他对曹操所知甚少,不想轻易冒犯到人。   曹操道:“睡不着的话那便聊聊天吧。”   聊什么呢曹操发现若是聊过去,他们两个完全无交集;若是聊近况,揭人伤疤,还不如不聊呢。思来想去,也只能聊聊将来。他找了个轻松点的话题,“我们应该能在正月前赶到阳翟,你正好高高兴兴回家过年。”   荀彧将被子盖挡下身,盘腿与曹操并行而坐,他在曹操手上写字,问的是曹操回哪里过年。   曹操道:“不回家过了。那时候拿到了钱,大概忙着四处招兵买马吧。”   荀彧继续写了两个字“董卓”,曹操突然握住这只纤长细瘦却并不柔弱无力的手,把荀彧惊到了。曹操凝视着荀彧,问:“洛阳做官是不是很没意思?”荀彧低头不语,脸上的神情略显黯淡。曹操有感而发,“我在洛阳也当过官,不过很快又当不下去了。辞了官,手里拿着把剑就一直东游西荡地到处跑,却又不甘心碌碌无为下去……”   听到这里,荀彧把另一只手覆到曹操手上,他理解这种感受。指尖是微凉的,搭在手背上激起了股小电流,惹得曹操的神经突突地跳,耐不住骤然而生的念头将这手往脸上贴。荀彧本应该迅速收回手,可当掌心触碰到了这张常年在外闯荡晒得粗糙略黑的脸,仿佛体验到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   一时间,两人之间暖昧的气息涌动起伏。   忽的,曹操像被针扎了一般甩下了荀彧的手,匆匆跑向屋外,关门前不忘说了一句,“你赶紧休息,我出去转转。”   荀彧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左看右看都没哪点带刺啊。短暂地纠结过后,他乖乖地钻回被子闭目养神,屋子里的炭盆里烧的是现成的柴火,烟味大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声响,屋子南北各留了换气孔,通风之用,以防闷炭而卒。草垫子和被褥虽然都是新铺的,但麦草的味道里混合了一点陈年的腐味,这种地方他原本是沾都不想沾。难怪徐氏说他是庙里的菩萨,被人供奉得久了,早忘了踩到泥土地上是何滋味。   他又想到宮里的奢靡,先帝故去之前,只顾享乐,国库亏空了税赋征不够了就卖官鬻爵。百姓有多苦,庙堂之上的那些人大概都是有数的,慷慨陈词起来人人都义愤填膺,可也就仅此而已了,反正谁都没有真正地挨过饿受过冻,只要保住自己的封邑俸禄,富贵荣华世世代代便能传下去。   他厌恶这样腐朽堕落的朝廷,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然而,在强权面前,个人的意志实在太渺小了,谁都没办法独善其身。就譬如董卓的一纸征召,他那避世已久的叔父荀爽也不敢不从,更何况自己整个是被董卓捏在手里连生死都不能做主。   躺在被子里迷迷糊糊之间,脑海里突然蹦出曹操轮廓硬朗的侧脸,掌心中似乎还留着那份独特的触感,荀彧情不自禁地把手捂到胸前,在彻底入梦之前他有点好奇曹操方才仓皇出门的样子,是去做什么了呢?   曹操现在正端着脸盆洗脸,冰冷的水泼在脸上,让他的燥热消退了一点。徐氏嗑着瓜子路过瞧见了,问了句:“大冬天的怎么洗冷水?”她刚要往厨房给曹操打盆热水来,反被拦了。   曹操用一种男人特有的眼神暗示徐氏,笑道:“降火呢,你这样岂不是让我失了疗效。”   徐氏会意一笑,妩媚靠近,还没来得及开口,被曹操一句话阻了。   曹操摆手,义正言辞道:“不妥不妥,这不是买卖。”一下子,柳下惠附了身,要有多正经就有多正经。   徐氏啐了一口,吐掉嘴子含着的瓜子壳,扭腰擦肩而过之际,斜斜睨了一眼曹操有点撑起的下衣,勾唇微微讥笑。   曹操似是浑然不觉自己惹恼了徐氏,一个美丽的女人对自己容貌向来是自负的,被人这么无视分明成了一种羞辱。他很是不合时宜地追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个治病很好的老翁住在哪儿,我明天带他去看看病。”   徐氏远远地飘过来一句话,“呵,真是好极了,顺便让村里东桥头百福津那关老头也治治你的眼睛。”   曹操嘿嘿笑了两声,心忖这窝边的人动不了,难道这一路上都当和尚么,也太为难自己了吧。若是在军营里,都能带着消火的奴婢。可乱七八糟的女人特别是还很聪明的女人他根本不想碰,万一处不好发现她背后还有男人当靠山,真真是一身麻烦。无奈之下,曹操决定冲个冷水澡。   晚上吃完饭,曹操准时端了药进来。   “快趁热喝药,喝完上床睡觉。”他把药送到荀彧手上,已经试了温度,既不烫手也不烫嘴了,正是最佳的喝药时机。荀彧为难地扫了一眼黑糊糊的药汤,磨磨蹭蹭地半天没喝掉一口。曹操啧啧瞥了一眼,忍无可忍出言激了一句,“取命毒药都敢吞,怎么轮到治病良药就怂了?闭眼一口咽下去,啥事没有。不然……”荀彧警惕地瞅着曹操,曹操露出一口大白牙,笑着指出一个事实,“这药你还得多喝两天。”   荀彧被曹操盯得毛毛的,想到要是病一直好不了还得继续喝这药,终是深深吐息了一个来回,仰头一饮而尽,姿态特别壮烈。曹操拿走空碗表示很满意,把热水盆端了过来,将布巾扔他手上,“洗洗,好好睡一觉。明天带你看病去。”   荀彧浸润了一下布巾,比着顺序仔细地擦完脸,然后换了块布巾擦身。他脱下亵衣,刚把布巾搭到后颈,手立即弹开了。曹操在一旁洗脚,看到荀彧光裸的颈背上四道刮痧后留下的紫红色的印痕,那是治风寒的土办法。   “疼么,我帮你擦。”曹操洗完脚跑到荀彧的草垫子上,接过布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背。   前一日这人烧得一塌糊涂,曹操照顾他的时候都没心思注意有的没的。眼下烛火融融,手里的布巾从肌骨匀称、线条优雅的背脊慢慢擦到突然削瘦紧致的腰间,那里也没有一丝赘肉,再往下……曹操呼吸一紧,他分明瞅到滑落至臀的亵衣里隐隐透露出一道诱人的股沟。荀彧恰在此时缩了缩身体,曹操收回心猿意马的思绪,定了定神问道:“怎么了,手重了吗?”   荀彧摇摇头,可曹操再往下擦他又缩了缩身体。曹操将人转过来,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既不是生气也没害羞,乌黑漆亮的眸子里分明是带着笑的,不禁奇怪地问:“那是什么缘故?”又怕擦太久让人再次着凉,赶紧帮他把亵衣穿好,拉过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荀彧好不容易伸出一只手,在曹操掌心写了个“痒”字。   曹操这才低低笑了,心情特别好地躺在了草垫子上。徐氏这间屋子虽然铺了两张草垫子,不过拼接在了一起,两个人睡一块方便曹操照顾病人。   吹灭了灯,白日里压下去的淫念又开始出来作祟了。特别睡在这人身边,总觉得有无数根柔软细长的头发丝在撩拨他的鼻息,从头顶一直瘙痒到了脚心,最后全堵在了胯‘’下。他偷偷摸摸地用眼角的余光窥视身边之人,这人的病刚有起色,身体还虚弱着,好在睡得安稳,浓密的眼睫微微翘起一个弧度。   闭上眼睛,曹操翻了个身背对荀彧,一边努力分神想他和袁绍等人结盟起兵的事一边渐渐入眠。 第6章 情义   【六】情义   寒夜,洛阳城。   富丽堂皇的会客室里设了鸳鸯屏风大床,四周挂着芙蓉锦帐,董卓衣襟半开,袒露胸膛,懒懒地斜躺在丝绒靠枕中,又时不时把玩看跪依在他身边的侍女的酥胸,脚边有另一名裸身仅披提花薄纱的侍女捶腿。外面是冰雪皑皑,屋里是春意融融,水果珍馐,美酒蜜露,应有尽有。可惜董卓对这一切全无心思,他一边听着吕布的汇报一边皱眉。   “你的意思是,这人是被曹操带出洛阳城的?”   吕布匆匆赶来汇报,额头的汗水未收,“拷问了城外一个叫鲁老杆的人,他招供曾经接待过曹操,曹操化名叫魏吉利,不过曹操并不是一个人投宿,他另外又带了个发春的哑巴病鬼。我们让他回忆了容貌细节,并跟手头的荀彧画像比对,基本肯定鲁老杆所说属实。加上出城时登记了的名单中恰好也有个叫魏吉利的,根据守卫回忆是有个看着像是要病死了的人被曹操带出城了。综合分析,曹操带着荀彧一路东奔,其目的地应该是颍川荀彧的故地。”   “我说呢,没有人帮衬他怎么可能跑得掉。”董卓突然直起身体,手劲一大袒胸露乳的侍女吃痛尖叫了一声。董卓听得心烦,一脚将人踢翻于地,捶腿的侍女立即跟着爬下床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眼皮未抬,看都不看这两个侍女,只追着吕布问道:“荀彧那时药效应该发作了,也就是说只有曹操陪在他身边?”   吕布扫了两眼这春‘’色撩人的侍女,低头道:“鲁老杆说除了他和曹操,没人碰过那个哑巴。”   “什么意思?”董卓怒道:“怎么鲁老杆也碰过荀彧?!”   吕布连忙解释:“当时荀彧一身泥污,是鲁老杆替他洗的身体换的衣服。”   “这等鄙夫还留着命干嘛,赶紧弄死!”董卓想到他刚煮熟的鸭子,还没来得及动口享用,转眼间就便宜了别人,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现在他们人在哪里?”   问到这里,吕布得意道:“确定曹操荀彧那两个在一块就好办多了。鲁老杆提供了两个曹操可能歇脚的地方,都离洛阳城不远。毕竟他们没马天气又恶劣,应该走不快,我们养的那几条狼狗正好派上用场。请义父赐一些荀彧穿戴使用过的衣物器具即可追踪到他们的藏身之处。”说看,他单膝跪地向董卓拱手请示。   董卓听后大悦,大赞吕布这事办得不错,亲手将人扶了起来拉到了床榻上。又让那两个侍女替吕布宽衣,好好服侍。至于他自己,自然另行叫了一个妖童过来伺候。   吕布与董卓并行躺在靠枕上,享受着身下奴婢的口侍。吕布大胆地问董卓,“荀彧举止端方,朴素清雅,看着就寡淡无趣,加上出身名门,真招惹上了麻烦不少。比他美艳乖巧的尤物多的是,为何义父执意要追捕他?”   董卓摸着下巴的络腮胡子,从鼻腔中哼出一声,似是不情愿回答,“这些贱货玩腻了,想换个出身高贵的新鲜新鲜。”   吕布眼睑低垂,表示明白了,没有再多说什么。   董卓笑笑,用力一压妖童的脑袋,那妖童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却不敢有所忤逆继续尽力讨好。   翌日天还未亮,窗外尚且一片漆黑。   曹操睡得正香甜,忽的被人轻轻推了推胳膊,他没理继续睡,还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胳膊横在了荀彧的肚子上。荀彧见没推醒曹操,反而半边身子都被压在下面,当真是啼笑皆非。昨晚上明明是两床被子分开睡,可到今天早上却变成了一个被窝,偏他又没办法出声叫醒这个始作俑者,问清楚怎么回事。既然自己被热醒了,那也不能放过别人睡得痛快,继续推推曹操,希望这人赶紧睁开眼睛。   曹操不耐烦身边总有什么东西挠他痒痒,半睡半醒中那只压在荀彧肚子上的手一路向上摸索,直到摸到额头停下了。不烫,没啥事。曹操放下心,又心安理得地继续睡。荀彧已经屏住了呼吸,只因为曹操的手掌暖烘烘的,手掌与皮肤隔了层薄薄的亵衣,那股暖意与刺激在被窝里被无限放大,竟无端端地起了邪火。   他不敢乱动了,重新闭上眼睛,试着背点子曰书云分神。没背两句,便发现了个更可怕的事,身旁这人侧挨着自己,他的大腿处仿佛被什么东西顶到了,热度迅速窜高。   荀彧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早上的时候,男人经常有的事呗。默默等了一会,大腿侧的热度不仅没散,还被顶了一下又一下。荀彧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很红,因为现在他双手摸着脸颊是火烫火烫的。于是他一点一点地挪开身体,尽量离这人保持点距离。   不是还要早起去找那个关老头看病么,怎么曹操自己倒睡得这么死   又想到奔波逃命的两日里全靠这人悉心照料,大概是极累了,不好意思再苛求什么。可他被一惊一乍的折腾后睡意全无,这么干躺着人又难受,干脆出去转转吧。慢慢坐起身,从黑暗中摸到压在被子上的衣服,他正穿到一半,听到曹操迷迷糊糊地问,“怎的起来了是哪里难受吗?”   荀彧心忖这曹操是真没醒,不然不会问这些没用的话,他又回答不了。因为睡在里侧,想要穿鞋还得跨过曹操这个障碍,荀彧每一步动作都小心进行,生怕吵到曹操。一只脚刚跨出去,曹操霍然睁了眼,荀彧没来及反应什么整个人又被扯回了被窝。   曹操吃惊地问:“你干嘛去?”   荀彧胡乱扯了个正当理由,在曹操手上写下“小解”二字。曹操笑了,“外面黑漆漆又是天寒地冻的,你找得到北么。我陪你去。”   荀彧低头尴尬得不行,这小解还需要找北么,随便哪个角落一站都可以。可曹操仿佛就认定他不行,披好了衣裳一路把人带到地方。那里有个石墩,往上一站不会溅到尿。荀彧瞅瞅曹操,让他站远点。曹操走开了两步,心里嘀咕又不是没见过。   重新回到床上,荀彧忍不住提出疑惑怎么变成一个被窝了?曹操把人揽到身边,一脸理所当然道:“你晚上怕冷不停往我这边挤,我怕你着凉就改成一个被窝了。”荀彧将信将疑,这屋里确实冷,点了火盆子还是冷,又听到曹操在耳边低语,“快睡吧,现在还有个回笼觉可以享受。”   荀彧点点头,团着身体似婴一般。但是没睡多久他又觉得热了,悄悄睁开眼,着实吓了一跳。   曹操居然睁着眼睛也没睡着,正望着自己,目光里窜着股火焰。他被荀彧逮个正着,神情有些不自然,连带说话都不利索,“你……怎么也……睡不着。”荀彧瞋了曹操一眼,低头往被窝里指指。曹操会心一笑,慢慢靠近他,手准确地摸到那处精神着的东西,口中话混帐极了,“你把我吵醒就是为了这个事?”   胡说八道!荀彧暗暗骂了一句,拂开曹操作怪的手,却不经意地碰到了跟自己同样精神活泼的东西。他想缩回手,反被曹操抢先一步捉住了。曹操特别耿直而诚恳地问,“你憋着不难受么?”语气里附带的意思要有多坏就有多坏,轻飘飘地钻到荀彧耳朵里,“别忙着躲啊,互帮互助嘛……”   曹操丝毫不害臊,手指灵巧地活动打转。荀彧咬着牙死死闭着眼睛不敢睁开,身体越缩越紧,兀自颤动个不停。然后他的手被拉到了对方的腹下某处,贴在那里甚至还能感受到脉络的跳动。他睁眼湿漉漉地看了一下曹操,见曹操目光灼灼一脸的期待,犹豫了片刻,终是没有移开手。只听见头顶的声音响了起来,含着愉悦的笑意,“握紧点……好不好?”他顺从地用了点力。   这种事,无师自通,端看人放不放得开了。现在天才透了点光,两个人窝在被子里偷偷摸摸地做事可以无所顾忌,区别是一个不停用各种花招欺负另一个较为老实的。   荀彧被逼得一点一点的后挪,直到背部贴到了泥墙,被冰了一下。曹操一手将人搂回怀里,责怪道,“你这般乱动把被窝里的热气都散出去了。”另一只手一点没含糊,四处点火不说还用指甲刮擦使坏,惹得荀彧反射性地重重一捏,一下失了轻重。   曹操吃痛闷哼一声,低头看去,没想到反是荀彧先弃甲了。“真快……”他无声地笑了,眼睛里满是戏谑,掌心里湿湿嗒嗒黏糊了一片。   在这种事情上被人称“快”通常是奇耻大辱,荀彧急促地喘完气,心头恼恨报复似的用力扯了扯。曹操连连求饶,一不做二不休吻了上去封口来转移注意力。荀彧果然被吓傻了,事情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蜷曲的手一下子失了劲。   曹操现在也只敢做到这一步,不敢也不想真进去,怕把人弄伤了。只在边上用力摩娑荀彧光滑细腻的肌肤,又觉得差了点意思,悄悄诱道:“文若夹紧点……”   荀彧一惊,条件反射地收缩了一下肌肉。曹操似是很舒爽地吐出一口气,抓着荀彧肩膀的手一紧,整个人推向前来回了几番。   这一声文若,令荀彧酥了筋骨,曹操虽然知道了他的字,可几乎不曾唤过。他们本是萍水相逢,又加之是逃命,称呼上谨慎点没错。但没想到在这种事情上听到了自己的字,让这一声称呼沾上了点缠绵悱恻的意韵。他现在觉得整个被窝里都充满了浓郁的腥麝味,腿间的皮肤上沾了湿黏的液体,想到是怎么留下的就略微感到别扭。   “你躺着别动,我去打盆热水进来帮你洗洗。”   待两人将手和身体擦拭干净后,天已经半亮了。屋子外有生火做饭时锅碗瓢盆撞击的叮叮当当声响,还有鸡鸭争食的咯咯嘎嗄声。   荀彧洗脸的时候往水里照了照,看到自己头发蓬乱,发髻早不成型了。对仪容仪表有执著要求的他,立即散了头发梳理。   曹操心情很好哼着小调三两下盘好了头,虽然模样有点怪,还往一边歪,不过至少不乱。他见荀彧在一旁握着梳子却不知所措的样子,瞬间懂了这人怕是身边伺候的人一堆,打小就没自己梳过头,恐怕也没独自出过远门,可以说是毫无自理能力,于是好意相问:“我帮你梳一个?”   荀彧看看曹操脑袋上顶的那个形状古怪的包子,握着梳子的手微微收紧,感到十分为难。   这时,徐氏敲门送了早饭进来。曹操见荀彧赤裸裸地嫌弃自己的手艺,闹小情绪了,自顾自坐下啃胡饼咸菜,也不招呼荀彧过来一起吃。徐氏察觉气氛不对,目光从两人身上转了转,走到荀彧身边笑道,“公子若不嫌弃,让妾来帮公子梳头吧。可别耽误了今天的正事。”   荀彧感激地望向徐氏,将梳子递了过去。徐氏接过梳子细细地梳理起荀彧的头发,她柔声赞道:“公子的头发养得真好,顺顺滑滑的,漆黑发亮。”   曹操朝天翻了个白眼,心忖什么时候有机会他也摸上一摸,看徐氏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刚才黑灯瞎火的,他都看不清这人的模样,只记得指间滑过那人肌肤的触感仿佛吸附在凝脂上。   想着想着,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徐氏梳好了头从怀里取出面手镜,正执给荀彧照呢,而荀彧像是被徐氏说的什么话逗乐了,嘴角噙着笑表示十分满意,顿时沉了脸,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你们倒像是小两口……”   此话一出,同时收到了荀彧和徐氏两道如刀般的目光。曹操噎了一下,乖乖闭嘴吃饭。   徐氏梳完头又替荀彧整理衣襟,抚平衣裳的褶皱,还盛了碗南瓜粥端过去,伺候的妥妥当当。荀彧刚尝了一口粥,曹操在一旁快速扒拉了两口就啪的一声放下了碗筷。徐氏瞧着曹操身上带了股莫名的火气,抬头问:“怎么不吃了?”   “饱了。”曹操简短地回答完,就出门喂他买的那头小驴子去了。   荀彧心忖这人翻脸怎么这么快,一言不合就耍脾气。于是一边喝粥一边思索待会要怎么和他相处,把关系调和融洽了。   曹操顺着小毛驴的毛有点委屈,具体哪里委屈他也说不上来。他这么掏心掏肺地对待那人,没想到在那人眼里就把他当个使唤仆人看待,还嫌弃他梳头难看。更过份的是对徐氏那女人笑得那么好看,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徐氏摸他的人怎么就不介意授受不亲了?可见这帮从小内有过庭之训外有师傅之道的士族子弟,也不怎么样嘛。   越想越觉得替他自己不值,曹操的小心思跑得着实有点远,估计距离荀彧的本意差了个十万八千里。不过人一旦要是突然多愁善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曹操特别特别想写诗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四海兮归故乡……”刘协奔跑在苑中的雪地上,嘴里念着□□的诗,“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然后他一头扑到了荀彧怀里。   荀彧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   刘协抬头望向荀彧,见他脸上是含着笑的,目光里充满了欣喜和鼓励,不禁也甜甜地笑了。   董卓当时远远地在长廊里看到了,他问带路的小黄门,“陛下身边的人是谁?”   “那位正是守宫令。”   哦,荀彧。   清晨,董卓回忆起曾经的那个画面,失神间打翻了一个酒盏,伺候在跟前的人大气都不敢喘,悄无声响地收拾干净了,生怕迁怒到自己头上。   良久,他缓缓道:“奉先。”   吕布上前一步,恭候听命。   董卓道:“把那村子围起来,我要亲自过去抓人。” 第7章 血路   【七】血路   荀彧出了屋子,眯眼望了望头顶的太阳,今天是个极晴朗的天气。曹操正牵着小毛驴过来,系在门口的柱子上,然后默不作声地擦着荀彧经过进屋收拾东西。荀彧才不自讨没趣去主动讨好呢,把手往袖子里一拢,悠闲自得地倚在门上发呆。   只听见屋子里徐氏在问, “去了关老头那里瞧完病你们就不回来了吗?”语气里充满了莫明的忧伤,很是不舍。   曹操答曰:“不回来了。我们赶路要紧,耽误不起。这两天多亏你照顾了……”   徐氏又道:“让徐他带你们去找关老头吧,他路熟,不会走冤枉路。”踌躇了一下,跪在地上哀声恳求,“徐他人老实,气力大,打架也好,大侠收了他吧。”   曹操隔了很久,才道:“不瞒你说,我们这一路都是危险,你何必搭上你弟弟的性命。”   荀彧站久了有点儿累,这几天发泄得次数太多快折腾死他了,缓缓地蹲坐在门槛上养神。他看到院子里的徐他在一下一下地劈柴。大冬天的日子里,只着了件单衣,一身的肌内结实,手粗脚大,按庄稼人的说法种田耕地干力气活好使,显然他的姐姐徐氏不这么认为。   “命都是自己挣来的……”徐氏脸上有了泪痕,声音打着颤,“妾在城里头有个相好,虽说都是干着贱业为生,但我们约好了去别处开始……等开了春就跟他走了。”说到这里,她停下了,只一味地低低啜泣起来。   曹操叹气道:“我不能带着徐他走。”徐氏红着眼睛盯着曹操不放,曹操不为所动自顾自说道,“不过可以指条路给他,成不成得看他自己。”   徐氏抹了眼泪,笑问:“什么路?东西妾都替他收拾妥当了,但凭大侠一声吩咐。”   曹操道:“你让他往陈留走,去找一个叫夏侯惇的人,让徐他说是我的手下。”他把一个抽绳布袋交给徐氏,徐氏双手小心接过,期待地等曹操继续说。“里面有两块布,画了图的是路线,留给徐他指路;还有一块写了字的是信,权当给夏侯惇的交代,也是徐他投奔的凭据,你让他放好了。等我们找到关老头,他就直接去陈留吧。”   徐氏不多问曹操和荀彧是要去什么地方,也不清他们为什么逃命,她向曹操磕了个头起身找徐他去交代这些事了。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荀彧略微瑟瑟地团着身体,关心道:“公子别坐在风口上,去那里坐,能晒到太阳。”又匆匆跑去她自己房里取了件新缝制的厚麻衣递给荀彧,“路上万一遇上雨雪,能挡挡寒。”   曹操收抬完出来了,瞧见荀彧正躬身向徐氏表示谢意,不用说两个人又是笑得十分碍眼,干巴巴地哼了一声,“道别完没有,跟个哑巴也有这么多话么。”   徐氏一扫方才低声下气的小媳妇脸,反唇相讥道:“你吞□□啦,从早上开始就摆了张臭脸欺负人。”她的眼神里就满满地写着,要不是这公子现在落了难,瞧他会跟着你走么!   “妇道人家懂个屁! 我欺负谁了?”曹操一边解开小毛驴的牵绳,一边冲着荀彧喊,“我欺负你了么?”荀彧别过头表示不想理会耍小孩子脾气的曹操,简直莫明奇妙。曹操自讨没趣,摸了摸驴头,在驴耳朵边嘀咕,“别理那两个。仗着自己模样长得好就欺负人。”   论颠倒是非黑白,还属曹操脸皮厚玩得溜。   不过闹归闹,该走的路还是要一起走。   “徐他,带路去。以后路上自己多小心,等你有出息了,阿姐……”徐氏推了一把徐他,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目送这三个人离去。   徐他最后望了徐氏一眼,满满的依依不舍,但还是背了背身上的行囊,走在曹操荀彧的前头。因为曹操生气,他自顾自牵着驴走,绝不主动开口叫荀彧坐上去,尽管荀彧大病初愈尚且不能劳累步行远路。   曹操是在闹脾气,可荀彧不闹,他才不会因为跟曹操赌气伤自己的身子。大大方方地走到小毛驴边轻柔地捋了捋小毛驴头顶的顺毛,小毛驴舒服地叫唤了两声,嗅了嗅荀彧的袖子,喷了口热气,乖乖地停下让荀彧坐了上去。   曹操扯了扯绳子,见这头倔驴子纹丝不动,直到荀彧坐稳当了才开始走。他瞪了驴子一眼,骂了句,“哼,也是个喜欢看脸的东西。”   话音刚落,突然周遭一片犬吠之声,夹杂了人声的喧嚣。   曹操心有不好的预感,征询似的看着徐他。徐他皱着眉跟曹操说:“村子里应该来了不少陌生人,不然这些狗不会叫得这么厉害。”   荀彧听了不安地张望了一下,曹操走过去握着他的手安慰,“出不了事。”然后问徐他,“有没有什么暗路能出村的吗,避开那些人。”   徐他昨晚上被徐氏耳提面命了一番,对曹操荀彧的态度倒是恭恭敬敬,他道:“有是有,路不太好走。走那条道就不能到渡口了去找关老头了。”   天空乍阴,寒风又起。   吕布派出的一支兵马已经蛮横地在村子里搜查,一路的鸡飞狗跳。大大小小的村民被赶出来,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脸上充满了不安与惶恐。四条狼狗早已嗅过荀彧在宫中换过的衣裳,分往不同的方向搜寻。   领头的一个兵从腰上解下画卷,打开对着这帮村民问话喊道:“见过这个叫魏吉利的人没有?个子不高,长得壮,脸黑黑的,胡子是这样的……若有人能提供线索,有赏!”身后的人适时端出一袋金丸,同时又亮出了刀,“若有敢隐瞒者,别怪这刀无情。再问一遍,有没有人见过画像上的人,或者这两天有没有可疑人士借宿?”   人群中出来一个褐衣男人,畏畏缩缩道:“前两日是有个陌生男人背着另一个生了病的男人过来借宿,他们看着奇奇怪怪的,我就没答应。”   领头的问:“知道后来去谁家了吗?”   褐衣男人摇头摇道:“那天雪下得大,拒绝了就关上门回屋子里了,没注意他们最后投宿了哪家。”   领头的点点头,抓了几粒金丸丢过去,那褐衣男人赶紧蹲下身捡了。这一下人群中的骚动大了,纷纷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又有一个麻衣男人站了出来,称他瞅见画像上这个人去往徐氏那房子里了,这两天徐氏都没出门,像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   此时,有两条狼狗无功而返。领头的让这个麻衣男人带路,去徐氏那房舍。一队人马牵着狼狗,跟着这个有点佝偻的男人踢开了徐氏的院门。徐氏正在院中晒萝卜干,被突然闯入的一群人吓了一跳,冲进来的两条狼狗一条围着徐氏吠个不停,一条到处嗅嗅最后冲到一间房里狂吠不止。   进来的官兵一阵乱翻乱搜后出来向领头的汇报,“并无发现。”   徐氏惊慌过后像是意识到什么,反而镇定下来,道:“官爷这是……”   领头的见狼狗如此反应,抖开画卷冷笑问:“你是不是这两日收留过一个叫魏吉利的男人,还有一个病怏怏的男人。现在他们在哪儿呢?”   徐氏害怕地看着狼狗,道:“昨天就走了,谁知道去了哪里。大雪天的,要不是看他们可怜付的钱财多,妾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敢有胆子收留。”   “我再问一遍——”领头的大步过去揪起徐氏的衣襟,手中的刀往她肚子一抵,“这两个人往哪里跑了?”   徐氏还是那句话,她不知道。   又进来一个兵,向领头的报告,“有发现,狗往村后头跑去了。”   领头的阴鸷一笑,道:“我们追。”说完他一刀捅穿了徐氏的身子,迅速拔出刀往徐氏衣摆上擦了擦血,转身走人。   徐氏惨白着脸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无声无息地望着天空,嘴角的血丝慢慢凝固。风过,一片枯叶旋转着盖到了她瞪得圆圆的眼睛上,而她眨也不眨一下。   荒弃的暗道乱石荆棘多,徐他特意带了把柴刀,砍掉扎人的枝条替曹操荀彧开路,纵是这样,这三个人的衣摆还是勾破了几个口子。忽然曹操叫停,三个人齐齐躲入荒草石堆。只见前面的出口处有两个披轻甲的官兵守着,手中都握着长刀。曹操暗暗啐了一口,怕是这整个村子外围都被人控制起来了,要瓮中捉鳖他和荀彧。   “徐他,你听着,待会儿你往那里走,对着左边那个人的脑袋就招呼,右边那个交给我。要快,千万别手软。”曹操半蹲在地上搭着徐他的肩膀,压低了嗓音吩咐,“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千万不能给他们通风报信的机会,懂了吗?”   “直接招呼脑袋吗?”徐他握了握手里的柴刀,这分明是要索命了。   “怕么?”曹操比了杀的动作。   徐他丝毫不露怯,道:“只杀过鸡鸭犬羊还没杀过人,不过可以试试。”   曹操赞许道:“方法都差不多。”然后他转头又塞给荀彧一把匕首,叮嘱道,“你就乖乖等在这里看好驴子,别让这蠢驴乱叫乱动,如果前面情况不对先想法办跑,有我们替你拦着。他们的目标是你,你跑了我和徐他两个才有机会逃。”   荀彧点点头。他手中的这把匕首用来防身可以,拿去砍人就太勉强了,还是不要拖后腿影响曹操徐他发挥了。   看来都是明白人,曹操表示很满意。接下来就是狭路相逢拼先手的时候了。曹操和徐他照着既定路线,两路包抄,左右各一个,悄悄地靠近,然后突然发动袭击。二对二,他们先手偷袭,尽管装备比较渣,但至少不虚。   徐他的出手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杀人,下手果敢,柴刀直接勾割到左边那个兵的脖了,瞬间鲜血迸裂喷向空中,只剩颈骨还残喘相连。曹操一剑砍翻另一个,看到徐他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出手,笑道:“够胆。你姐真没白吹你。”   徐他听到曹操的夸赞,有点儿憨憨地笑了。   曹操紧接着道:“把脸上手上的血擦擦,马上拐道去陈留找夏侯惇。你也看到了,这些人冲着我们来的,跟你没关系。今天这两个人的命算在我头上,你只管自己走,他们不会追捕你的。”   徐他一愣,赶紧用雪净了脸和手。曹操扔给他一袋钱币,道:“拿去当盘缠,够你路上开销了。我们陈留再会。”   徐他向曹操磕了个头,大步离开了。   说什么做什么,人看起来木讷却不笨,曹操觉得日后起兵之时,徐他倒是可以留在身边跟着打仗。   荀彧牵着驴子走了上来,曹操回头对他凝重道:“追兵带着狗,我们得走水道。这里只有东桥头那里一个渡口,照现在的情况看,怕也有追兵盯哨着。”   天也没下雪,他们的痕迹没有办法消除,往哪里逃都快不过马。这回真是要绝他们的路了吗……   荀彧的手抚上衣襟里藏着的匕首,微垂着的眼睫不知在考量着什么。曹操的视线没离开过这人,他一把抓过手,一下摸到这手上有握剑磨出的茧,但依旧柔美如涓涓细水,肃傲如雪中劲松,于是轻声问:“文若会使剑的吧?这剑锋得朝外使,到时候可别犯傻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但听到荀彧耳朵里却如石子跌入水中,惊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他望着曹操澄彻如明镜的眼眸,瞳仁里正映着自己那点一念而过的心思。   曹操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低低沉沉的,掷地有声,“文若可别犯傻。”   荀彧倏地收回手,一甩袖子往前走去。他已经死过一次,什么也改变不了,以后他不会再选择这种看似绝决却毫无意义的方式。   曹操追了两步一把将人抱上了驴子,仰面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话是实实在在的无奈,曹操只能自我安慰,最坏不就是被抓到么,想来董卓是不会取这人性命的。话又说回来,朝里明着不敢说,暗着反董卓的人不少,董卓迟早要抽出手回窝里灭火,而不是追捕他们两个无足轻重的人。   绕村的这条河支流不少,大部分表面都结了冰,若不小心踩上去,就一踏到水坑里头了。“小心。”曹操扶住荀彧,他们让驴子在前头探路,两个人跟在后头,往东桥头那个方向逃。走旱路迟早被追上,只有水路能断了狗的追踪,就算危险,他们至少还有一丝希望。   事实上,曹操和荀彧的运气不算太差,因为董卓最后还是没有离开洛阳,尽管洛阳有他的心腹尚书令王允镇着,但他本能地不放心,生怕自己一时离京让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当然也不算太好,因为董卓改令吕布去替他追人了。   吕布盯着后村这两具尸首,不发一语。他的部下用手摸地上残留的血迹,翻查尸体伤口,然后回禀:“刚死不久,体内的血还有温度。”   “那就是没跑多远,怎么前面先行追击的人还没有消息?是人没吃饱饭,还是狗没吃饱饭呐?”部下惭愧地不敢抬头。吕布又道,“对面不过两个人,那个荀彧又非正经武人,这里二打二都不打不过,废物!还不追!”   吕布一挥马鞭,绝尘而去,其余部下紧随其后。 第8章 共舟   【八】共舟   曹操举剑又砍死了一个追兵。   地上有两具追兵的尸体,一只狼狗的尸体,另外一只早早地吓跑找救兵去了。   方才他们被狼狗追上,一条狼狗直扑荀彧身上,将他从小毛驴上扑下了地。好在树林里积雪枯叶厚,摔了也不容易受伤,那狗来之前得了令不准伤这个人,见荀彧靠在树上不敢有所动作,便只是守在旁边狂吠警告。   曹操握着剑可没那么好说话,拔剑就砍伤了一条狗,这下彻底激怒两条狼狗,一起冲过去撕咬。他眼疾手快先刺死那条因受伤而动作有所缓慢的,另一条不敢硬拼了,夹着尾巴跑了。曹操转头问荀彧,“没受伤吧”   荀彧表示没有事。   曹操注意到远处有情况,估摸着追兵跟过来了,他暗示荀彧坐着别动,然后自己找了个掩体藏了起来。追上来的官兵见到所寻之人近在眼前,双目空洞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吓傻了。捉到人那是大功一件,两个都十分高兴,连地上躺着的狼狗尸体都没有往深处想,小跑上去确认状况。   荀彧神色呆滞,似是痴了醉了,任由人摆弄,他仿佛全然不知道若是被捉回洛阳董卓将会如何待他。其中一个俯下身欲抓荀彧的手拉人起来,还未碰到变故已然发生。荀彧茫然空洞的眼睛发生了剧烈变化,刹那冷若冰霜。电石火花间,他已经抽出了这个官兵腰间的佩剑,并顺势反手一剑横切对方腹部。   另一个官兵完全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前荏弱如兔的人居然隐藏了利爪,为的就是麻痹他们的警戒心,等他幡然醒悟之时低头看到了自己胸口被戳了个血窟窿。曹操站在他身后已经伺机而动了,不仅当场击毙一个,还帮荀彧补了一刀弄死了另一个。   “呵,配合得不错。看不出来你演戏也挺有天赋。”   那么短的时间里,两人完成了一次默契的配合,一方为饵诱敌深入,另一方绕背杀之。   听到赞美,荀彧背靠着树勉强一笑,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动,直到看到曹操的手向他神来,听见他在说,“起来吧,我们继续跑。”   四周的空气中到处都是血腥味,闻之作呕。曹操的身上更甚,还残留有凛冽的杀气未散。   “那头驴子呢,不会管自己跑了吧?白养了它!”   左顾右盼了几圈没见到驴子的影子,估计被狼狗吓跑了。曹操管不了那么多了,拉着荀彧踉跄而奔,因为他们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人在追,只能尽全力奔跑,多跑一步就有一步的希望。   两只迵异的手紧紧相握在一起,手指虽然冻得冰冷。可掌心炙热如熔岩,让他们暂时忘记了周围的危机四伏,相视之间彼此的容颜平静安闲。曹操指着脚下,那处结了冰,他提醒荀彧踏得小心些。   明明是冷肃萧杀的严冬,他们却将路走满了繁花绿草。   身后的马蹄声,狗吠声,凌乱的脚步沙沙声,无一不在催促着他们应该跑得更快点。头顶是灰蒙蒙的白昼,带给人犹如黑夜般阴沉压抑的气氛。今日,无风无雪亦无日,只有如恶大般追踪他们的敌人。   忽的一切喧嚣又息止了,留在天地间的是无边无际的静谧。   “看,那里停着打渔的船,我们悄悄地坐上它就可以离开了。”曹操看到了希望,高兴地带荀彧跑过去。   荀彧有些兴奋地点头,迈出的步子欢快了许多,原本跑得精疲力竭意念消沉,现在立马又精神抖擞了起来。于是欣喜轻快地踩到船上,堪堪站稳,在下意识地抬头间,看到曹操身后赫然出现了如魔鬼般的阴影,正举着刀欲向曹操砍去,疯似的扑上去,将曹操护到身下。那刀果然迟疑了,在距离脖颈一寸处停了手。   看到荀彧面露惊恐之色,曹操趴在地上立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想开口骂他怎么这么鲁莽,但最后说出口的话却换成了“不是让你别犯傻的么?”噪音沙哑,打着颤音,咬牙切齿之中蕴藏的是真切的关心。   荀彧微微一震,蓦的心头泛起了一阵温暖之意。   然后曹操看到荀彧的面容离他越来越远,原来是这个追兵揪住了荀彧的后衣领,将人提起来试图拖走。这回轮到曹操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了,腿一扫,及时绊倒那个人。荀彧恰好借力猛的一推,把人推下了河。可那人不甘心,半个身子进了水里,另外一半趴在码头上,死死拽着荀彧的衣领不放。眼看荀彧也要被扯到河里,曹操抽出剑就往那人脑袋上臂上砍,终于把荀彧拉回怀里。   “你可吓死我了……”曹操半边脸溅着血,抱着荀彧故做轻松地道,“背后有人我怎么会一点不察觉呢。正等着他靠近呢,我好反身出其不意地一击。”   荀彧死死抓住曹操的胳膊,眼睛红红的,无言地责备他开什么不合时宜的玩笑。曹操看着觉得可爱可怜,摸摸他的脸,“快上船吧。护送你到颍川本来就是我此行的任务,我要不凭点本事,早死了一万次。”   荀彧摇摇头,伸出袖子擦了擦曹操脸上的血迹。   曹操的心像沸腾了一锅水,热气熏湿了眼,但嘴里说的话偏不肯应景,“本就是桩买卖,不必觉得是连累了我。没有你,我一样要逃出洛阳,没有你,我一样会被通缉,文若听得懂我的意思吗?”他脸上仿佛是笑着的,“不过是顺路捎个人一起逃罢了。”   荀彧勉强扯了个笑容,默默低了头隐了神色,仅剩微微颤动的长睫暴露出些许秘而不宣的情绪。   他们重新回到船上,还没来得及坐稳,突然出现了一枪银戟,蛮横迅疾地刺向曹操。所幸曹操反应更快,腰向后一仰错身避开,当即拔剑砍断了锚绳,用剑当竿一撑,将船推离码头。那银戟不依不挠,抖擞着杀了回去。   曹操朝荀彧大叫,“你给我趴下!”   荀彧立即听话地伏在船里,头顶飕飕划过的是戟与剑的短暂交锋,兵器相持之间碰撞出尖厉刺耳之声。   小船晃晃悠悠地转动起来,曹操以剑相抵,稳了稳身体向岸上看去。来者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追兵一一银戟赤兔的煞神吕布。   曹操冷笑一声,放下剑改握船桨往水里用力划去,将船驶离岸边,他可不想再跳上来几个人。   吕布见船要渐渐飘远,跳下马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到了船上。他身后跟随的部下追了上来,有点摸不清状况。吕布大喊,“你们兵分两路,一路骑马给老子跟紧了这船,别让它离开视线,一路另找一条船过来抓人!”   曹操荀彧看到吕布跳到了船上,皆大惊失色。曹操故意在划奖的同时晃动船身,想把这碍事的吕布晃下河去。船身不到三丈长[1],吕布的银戟近九尺有余,戟比剑长多了,完全可以游刃有余地逼死曹操。曹操也知道这银戟的厉害,果断朝前一步近身,却在中途瞬间硬生生地顿住了。   因为荀彧的脖子边贴着银戟泛着寒光的刀锋,只要再移动一点点,那层薄薄的皮肤就能涌出鲜血。   吕布跟曹操无声地对峙着。他警惕地盯着曹操的动作,冷笑道:“扔掉你的剑。退后。”   曹□□死盯着吕布的眼睛却没有松开剑,仅仅退后了一步。船继续顺着水流飘着。   吕布霎时沉了脸色,稍微挪动了银戟,挑起了荀彧的衣领,荀彧还没来得及挣扎几下,便听见衣料撕裂的嘶嘶声。本来衣服就不厚,这下还抖出了御寒的棉花。   “你停下!”曹操忍不住出声喝止。   吕布的戟尖毫不在意地往荀彧背上指指点点,只要稍微用几分力,便不是把衣服勾破几个洞那么简单了,而是直接戳出好几个血窟窿。   荀彧望向曹操,面色镇定,眼眸如镜,他动动唇形,让曹操别听吕布的,吕布不敢杀他的。曹操深深地看着荀彧,久久不敢回应。   吕布不耐烦地道: “我再说一遍,把剑扔了。”   曹操没有扔掉剑,要是真听吕布的才是犯傻呢。他反而握紧了剑,毫不畏惧地朝前俯身想拉走荀彧。   够胆!   吕布啧啧而笑,现在河里就他们一艘小船。左右颠簸得厉害,谁都站不稳,只能半蹲着身体行动。他一手扶着船栏,一手握着银戟缓慢挪近荀彧。荀彧慌了,努力往前爬,可是那把银戟如影跟随,阻了他前进的路。正当曹操摸到荀彧的手,那戟正等着人自投罗网突然朝前一刺,吓得曹操迅速后退,万幸只是前襟戳破了口子。   吕布笑看曹操盯着他的银戟,又急又无可奈何的神情,继续用银戟把碍事的曹□□到了般尾划浆处。荀彧知道吕布这把银戟逼下去,曹操不想身上戳两个洞就迟早得跳下水,于是双手抓住这把银戟死死压在身下不让它动。   吕布干脆松开银戟,扑上前狠准快地五指一抓,拽着荀彧的发髻一提,逼他跟随自己的动作走。   船身晃动激起了两边的水溅入,三人衣服皆濡湿了不少。   曹操举剑大惊:“你放开他!”   “你再敢上前试试?”   荀彧的头皮被扯得生疼,眼中满是泪光,两手无力地护着头发。吕布一点一点将人控制在怀里,此时,船的两端泾滑分明,一端是划桨的曹操,另一端是吕布以及被他攥在掌心里的荀彧。他瞧出曹操脸上的心疼之意,讥讽道:“怎么,看你揪心的样子,短短几天功夫,难不成就迷上这个人了?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嗯?”   曹操的眼中迸出愤怒与无奈,如果这是一团火,早将吕布烧成了灰。   吕布继续挑衅,低头故意笑问荀彧,“曹操跟你才认识几天,你就把人收服了,倒也是好本事。无怪义父日日思着你……”   他的手指像抚摸一件器物似的徘徊于脸颊上,给荀彧带来的只有无尽的屈辱感。荀彧试图甩开这可恨的手,就拿胳膊肘撞击吕布的胸膛。吕布恼火了,钳住荀彧的后脖颈直直往河里压。因为受力不平衡,船开始倾斜颠簸。   曹操失声喊道:“你干什么!”一只脚刚想站起来却被吕布一句话威胁得僵在那里。   吕布道:“你再动一下,他可就真掉到冷冰冰的河里洗澡了。”   船已经飘到了河中央,冬日里落到这冰水里头,遭的罪就大了。荀彧双手抓在船栏上,他的脸距离水面很近,不仅能感受到水的寒意,还被船摇摆前进时荡漾起的浪溅湿了额发,那冰冷的河水渗到骨头里,要命的冷。   吕布微微压了压荀彧,见他紧紧抓着船栏不放,轻笑道:“宫里服毒的时候你胆子可大了,怎么现在怕死了?跟着义父不痛快,所以换了曹□□就喜欢了?”手摸索到荀彧腰间,缓缓抽出他的衣带。   曹操皱眉,欲言又止,生怕刺激了吕布连累荀彧遭殃。   吕布一边打量着曹操,一边将荀彧的双手反扭于背束缚住,道:“瞧你着急的样子,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捆完后他终于放过荀彧了,把人重新拉回怀里。现在这两个人已经是砧板上的鱼,大可缓口气,所以能颇有兴致地挑衅曹操,“这么紧张,你们这几天都睡一块么?”   曹操开始划船懒得回答吕布,他注意到岸边的追兵一直骑马盯梢,后面不久也会有船追上来,当务之急是先要想办法甩掉吕布这个麻烦。   空气在三人之中凝滞,只余下船浆划过水面的流动。   大雪过后,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仅有一叶扁舟与两岸的雾凇沆砀相映成空旷孤寂之景。   荀彧静静坐在一摇一摆的小船上,万干思绪都化了灰烬散去。坐得久了,四肢渐渐麻木,略微动一下如针扎般的痛觉爬上身。   “怎么不划了?”吕布有些晕船,一挺腰背,竭力维持镇定,握紧了银戟,指着曹操问道。   荀彧被震得移了移身体,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   曹操看了眼荀彧,回答道:“累了,也饿了。大中午的,不该吃口饭喝口水么?”   一句话提醒了吕布,从早上忙着赶路追人,确实感到肚子空空。原本的计划是捉到人就带回洛阳,然后沐浴更衣好酒好肉快活一下,而现在却成了他孤身一人追捕。若只有荀彧他倒大可放松点,加上个曹操就不得不多费心思提防。   只见曹操从包裹里翻出干粮,然后对吕布道:“你让文若过来拿吃的。”   吕布扫了荀彧一眼,“若不想饿着他,你自己将东西送过来啊。”   曹操暗暗翻了白眼,道:“那船不是头重脚轻容易出事么?”   “丢过来。”   “手抖,准头不行。”   听这两个人的扯皮,荀彧眸子里含着隐隐的笑意。   吕布想跟曹操耗着,看他是不是真不在乎荀彧。曹操知道吕布那点心思,自顾自吃饼喝水,浑然不关心荀彧跟着吕布挨饿,反正饿一顿又不会死。荀彧并不觉得饿,只是双腕被束缚久了,开始隐隐作痛。   吕布不爽曹操悠哉吃东西,阴沉着脸别过头。   曹操心情很好地继卖吃吃喝喝,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把他松松绑,再下去手要废了。就他那个花架子,你堂堂一个中郎将还怕了不成么?”   吕布扫了一眼荀彧那发紫的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替荀彧解了绑。他确实也不信荀彧这种细胳膊细腿的能翻了天。荀彧低头揉揉自己手腕,安安静静的样子显得格外乖顺,只有曹操注意到他屈膝捂在胸口的手在摸什么。   曹操慢慢向岸边划去,绕过小山,后面全是一马平川的被雪压住的沃野。   岸边的浅石滩还残留着积雪碎冰未化,远处有三两缕炊烟,为荒凉寂静的冬日带来了点生气。天空中有了飞鸟的影子,嘹亮的几声长鸣似琴音中的长吟,一滑而过的同时余韵不止。   荀彧略微抬了抬头,一眼就看到曹操那道令人安定的目光,如山鸟归林寻到了安心之处。   【注】   [1]汉代计量一丈约等于231cm 第9章 驰思   【九】驰思   吕布本来的设想是等曹操把船靠岸然后将人逼下船能杀则杀不能杀放了也没什么,他则带着荀彧划船到对岸回洛阳交差。   然而现实是,他还没来得及危胁曹操下船,荀彧突然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刀锋悬在咽喉不到一寸处颤动,若不是早有所防备,使刀锋再不能迫近一分,这条命怕是就交代在这里了。   大滴的汗珠从荀彧额间滑落,并非他害怕杀人,出手有所迟疑。只是因为吕布戎马生涯二十年,应对危险的本能融入了血肉之中,他的突袭吕布虽然吃惊却依旧做出了最恰当的反应。   吕布一手掐住荀彧的脖子,一手扣住握着匕首的手腕。荀彧的脸渐渐涨红,又渐渐转白,视线可能已经模糊,但眼神看起来却是那么可怕。吕布不屑地哼了一声,夺走匕首,将荀彧摔在船中,头还没来得抬起,他看到了他的银戟正对着自己的脸。   那是曹操举着银戟冷冷注视着他。   “怎么不动手?”吕布对视了半晌,问:“杀了我,你们不正好远走么?瞧不出来你们还真玩出感情了。”   曹操呵呵干笑了两声,心道:“杀了你,才更走不了。”董卓追捕曹操和荀彧其实很没道理,时间一久,便只能不了了之。但若是吕布死在他们手里,性质又完全不一样了,董卓完全可以借题发挥。“兄弟,这船不欢迎你,你要自己跳下去,还是我把你戳下去?”   吕布打量着曹操睁得很大还冒着凶光的眼睛,脑中转个不停。他其实怕死,特别是为了义父董卓那点□□赔上自己的性命前途相当不划算,毕竟混到现在他连个将军都不是。董卓忙着拉拢士族实施新政,用的都是四海名士,而非他们这些为他卖命出生入死的亲部。   曹操将银戟往前移了两分,刀尖抵到额头,血珠迅速挂下。吕布舔了舔流过嘴角的血丝,举手缓缓站了起来,慢慢爬出船,脚踏到冰冷的河水里,没过了膝盖以上。曹操觉得不够,沉声道:“走远点。”   吕布趟水前行走到了石滩上,他感到刺骨的冷,就算曹操不催他也不会泡着。   曹操收起银戟,赶紧划动船桨重新出发。他们的危机并没有度过,董卓不死心意味着这事没有完。尽管船比脚走得快,却也意味着行踪更好掌控。   越往前,水流越缓,农田人烟都多了起来。偶尔也有几条差不多的渔船经过,带着点好奇的目光打量这条既没有渔网也没有垂竿的渔船。   荀彧缓过气,眼神还是朦朦胧胧,透着股不知今夕何夕的迷惘与天真。在船一摇一摆的规律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站在高台之上,前面是雄伟壮丽的宫室,眨眼间,眼前尽是一片断壁残垣,荒凉满目,看那浓烟熏天的光景,竟是为火所烧毁。   “呃……”   曹操惊讶地听到荀彧喉咙里滚出了一个音节,有些欣喜地问:“你能出声了?”不料看到坐起身的荀彧满头的冷汗,直从头顶流下来,淌过他的眼睛,顺着消瘦的脸颊流到尖尖的下巴。“做噩梦了吗?没事了,我们暂时甩掉了吕布。”   荀彧擦了擦脸上的汗,试着出声,引来一阵咳嗽,无奈地向曹操笑笑。   曹操道:“不急,能出一声表示正在慢慢好起来。”   荀彧身上盖着曹操的外衣,这提醒了他什么,赶紧往船上四处搜寻,发现曹操给他的匕首不见了。   “吕布那厮拿走了。”曹操把银戟沉了河,这兵器带在身上真是个明晃晃的靶子,扔的时候还有点儿惋惜,“你可真大方,那么好的一把匕首说送就送。”   话一出口,曹操就有些后悔,他这嘴确实有点贱,不就是把匕首么,人家差点还把命搭上了。不过这人的脾气挺好,这几天没少气他,居然一一受了,回头还是那么和和气气,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   面对曹操的调侃,荀彧红了脸生气倒没有只是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他骑马练剑确实挺花架子,也就姿势看着漂亮,打起来全然不实用。吕布那骇人的杀气一压过来,他便明白了开过锋的刀子是何等的凶恶。   曹操见荀彧有些笨拙地叠起了自己的衣裳还到他手里,接过这叠得实在不怎么样的衣裳,笑道:“我们先在这里下船,去找个过夜的地方。”   这个村落是因三条驿道的交汇而聚起来的,形形□□的人都有。天色渐暗,大家忙着寻歇脚处,曹操和荀彧成为了人群中的一员。通常过路的旅人商人都会优先选择酒肆,因为酒能驱寒,还能拉近与陌生人的距离,天南地北地聊聊话,聊累了倦了各自择地而卧,一晚上也就打发过去了。   小村里的酒肆很简陋,就是几间泥草房搭起来,一个大通室,随地铺着席草,中间烧着火堆,进来人的交给酒贾买酒钱便可找个空席睡一夜了。   曹操带荀彧进来的时候,酒肆内聚的人还不算很多,两处火堆围坐着取暖的人稀稀拉拉。荀彧犹犹豫豫挑选了很久,在一处看着比较干净的地方放了席垫坐下,对面的人立即咳了两声不满道:“席子挪远点,明火呢,烧起来怎么办。”   荀彧低头作揖表示了一下歉意,退后一步坐了。对面的人不禁多看了一眼荀彧,视线中存了点探究之意。   曹操拎了壶酒两个陶盏坐到荀彧身边,拧了块热帕子递给他擦手,笑着在耳边低声说了句:“这里就你最干净,再擦下去就是那锃亮的玉瓷瓶了。”   荀彧奇怪地看了一眼曹操,又朝四周观察,大家都是一样的粗布褐衣,灰沉沉的一片,并不觉得自己惹眼。   曹操笑着不解释,问他,“喝酒么?”问话间已经倒了一盏放在地上。盏中绿蚁新醅酒,馥郁袭人,手未触及陶盏先闻其味。“想不到吧,这等小地方也有如此讲究的酒。”   荀彧确实挺意外的,忍不住端起来浅尝了一口,入口温和比寻常的酒都要甜上三分,像是放了饴糖麻痹了舌头,容易让人贪杯多饮。回味间,发现手中的陶盏空了。   曹操低低笑了,替他又斟上一杯,“吃点东西再喝,不然醉得快。”   周遭的人喝了酒话头便打开了,开始议论董卓在京中敛财掠女,穷凶极恶地干尽了坏事。有人道:“听说袁绍不满董卓逆行,弃了朝廷授他的官职,跑到了冀州正联合义军共同讨伐董卓。”   “你这消息哪来的?”   “这还打哪来,关东那边闹得沸沸扬扬呢,马上又有仗要打了。现在董卓正到处抓人杀人,整个洛阳人心惶惶。”   “这袁绍当真是义士,朝中那么多人不敢忤逆董卓,唯他敢横刀怒指,针锋相对。听说从从容容出了洛阳扬长而去,董卓竟没有阻拦。”   “照这么说来袁绍真大丈夫也。”   荀彧听到袁绍二字一顿,挺直了背脊,认真作凝神倾听状。待他们谈到袁绍诛灭宦官有功于社稷时不禁跟着微微颔首,亦有赞许之意。袁绍出身显贵,叔父袁隗又是当今朝廷的太傅,位列三公。其本人曾在濮阳当县长的任期内博有“清名”,听说他还交游广阔,能折节下士。   “怎么,你对袁绍有兴趣?”曹操早就发现荀彧的注意力跑到旁边的议论中去了,手中准备递给荀彧的胡饼悬在半空里足足半晌。他问的时候竭力轻描淡写,可事实上多少有些介意。   荀彧这才反应过来,转头一笑默认了。既而看到曹操手中举着的胡饼,顿时为自己的疏忽感到失礼,方才听得太投入完全没注意身边的事。他慌忙接过胡饼,假装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曹操没说话,又为荀彧满上了酒。荀彧不敢再怠慢,这回及时啜了一口酒,两腮上淡淡染了点红晕,面色一下子生动起来。他本就生得白,又加是个不用操事农作的贵公子,除了这几日生了场病显得有些憔悴外整体上半点没风霜疾苦之色,跟周围日夜忧虑生计性命的商贾游侠流民有根本上的不同。这也是曹操为何之前说他最干净,简直就是一个娇贵的瓷瓶子混在了砖瓦里头,能不惹眼么?   “袁家可不止袁绍一个有胆识,他兄弟袁术不也是剿灭阄宦的有功之臣么。而且母亲出身亦是名门,比袁绍更有来头。”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应和了,这袁家不愧是“四世三公”的汝南望族,族中子弟多出俊才,门生故吏遍天下,可谓有一呼百应之巨大影响力。   “袁家的那两个,你结交过吗?”方才荀彧一笑带过没回答曹操,曹操一直有口闷气堵在胸腔,压得他时不时就朝荀彧脸上瞄两眼,旦凡瞧出荀彧眉眼里的赞同之意就暗中不爽,非要问出个究竟来。   荀彧在曹操手上写道,同在洛阳为官时有一面之缘,未曾深交过。   曹操看了只高兴了片刻,反而更郁闷了。看荀彧脸上的意思是,对袁氏有了某种期待,这种期待并非受到周遭之人的只言片语所蛊惑,而是原本就存在这种想法。他试探了一句,“若是袁绍起兵伐董,你会追随么?”   荀彧望着曹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光芒,却转瞬即灭,他黯然垂眸抿了一口酒。   曹操捕捉到这一丝异样中透着向往,想到这人现在口不能言若是治不好哑了,纵是腹有乾坤也难以施展。大约这微妙的忧郁因此而来。他有点儿庆幸荀彧现在哑巴了,甚至阴暗地希望他的嗓子永远别好,那样便就算投奔了袁绍也得不到重视,最终失望离去。   这个念头那么龌龊,曹操骂自己怎么能如此咒人,可抵挡不住它带来的美好结局——若是能跟了自己,他是绝不会嫌弃荀彧哑巴的。   身旁的人原本就觉得荀彧曹操两个与众不同,本来有人大胆上前想搭讪荀彧,想这等良好的气质教养迟早会入仕,日后若是显贵于朝廷,说不定还能沾点光。不料才开口了一句,被曹操恶狠狠瞪了几眼,瞬间打了退堂鼓。又看这两个人的交流方式,暗中吃惊原来仪容俊雅的那个是个哑巴,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相貌。   荀彧的酒量不好不差,因这酒甘甜,不知不觉就喝多了,等到视线模模糊糊聚焦不了时才猛然惊觉自己醉了。   曹操颇为殷勤地问:“困了么,你先靠我肩上睡一会吧。”   荀彧瞧了瞧四周,觉得众目睽睽之下他和曹操如此亲密的举动不适时宜。于是婉拒了曹操的提议,想去边上找一处躺下休息。   曹操压低了声吓唬道:“那边的草席子不知睡过多少人,也从来不洗,生满了臭虫。你这么细皮嫩肉的,正合它们的口味,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咬一嘴。还有,这儿到处是食物碎渣,很招老鼠,说不定等你睡着的时候还会从你身上悄悄窜过。”   被曹操这么煞有其事的“善意”提醒,荀彧一脸纠结地在远处的草席子和曹操身上徘徊。他没见过臭虫 ,听这名字必是极恶心的东西。之前睡在徐氏屋子里,明明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还是闻出来被褥中挥之不去的“臭味”。这么一想,他突然特别思念自己的家了,那里总有人为他燃好喜欢的熏香,铺好松软舒适的床榻,夏天有人尽心打扇,冬天有人时时添炭。   夜近中宵,大家都带了醉意,有的人先占个好地方睡了,有的人继续高谈阔论不知疲倦,酒精的刺激反而令人更兴奋。   曹操哄骗道:“没人注意我们,倒是你这么摇头晃脑似倒非倒的样子才引人瞩目。”   甜酒的后劲泛上来,荀彧的醉意更浓了。他酒品很好,只是眼皮子打架想睡觉,因碍着面子不愿依靠曹操,另一方面也是被曹操方才的话吓到了,绝不去边上的草席子处躺,只得继续硬撑着烤烤火。   耳边嗡嗡的讨论声转了方向,朝堂的事终于告一段落,大家兴奋地聊起了女人的八卦。酒色酒色,从来是连在一起的。刚开始还能正经谈天下大事,待喝酣畅了个个原形毕露,对裙摆下的风月遐想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   之前周围的人高谈阔论朝政,曹操根本不屑参与,看到荀彧对袁绍有兴趣,他才不得不竖起耳朵跟着听了几句。这些人对袁绍的看法多是溢美之词,不停地夸赞袁绍积极参与肃清阉宦是多么的大快人心。总之,听得他心里十分不舒服,毕竟他的祖父是宦官,侍奉过四位皇帝,说起来就是被“清流”瞧不起的出身。   这是曹操一直在袁绍面前抬不起头的地方,他偷偷观察荀彧对那些常侍的看法,发现荀彧面上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尴尬,只是因为沾了酒脸上纵是比寻常红润也不会奇怪。于是偷偷对着荀彧嘀咕,“这些人听风就是雨,没半点新意。”   荀彧也觉得意兴阑珊,倘若那些人接着说袁绍说董卓说幼帝,他还能维持几分精神,可聊了女色,全然没了兴致。咚一下,迷迷糊糊倒在曹操腿上沉沉入梦了。   有两三个神智清醒的酒鬼从一开始就惊奇曹操和荀彧的关系,既不是兄弟,也不像主仆,忒古怪了。窃窃私语了半晌,但见这两人举止磊落,顿时索然无趣将注意力放到别处去了。   曹操面上眼观鼻,鼻观心,一本正经得很,心底早乐翻了天。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荀彧睡得更舒服点,然后开始琢磨起怎么让荀彧打消对袁绍的念头。 第10章 射鹿   【十】射鹿   “我发现了,那儿有头鹿。”   袁绍拼命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藏不住得意之色向曹操宣告,眼睛里充满了兴奋与雀跃。   彼时,他们不过十岁上下,正是三日不打,上房揭瓦,最爱四处闹腾的年纪。   曹操顺着袁绍手指的方向望去,密林长草中隐约能瞧出是一头漂亮的梅花鹿,还是头脑袋上的角才刚开了叉尚未完全成年的小雄鹿。它大概刚离了母亲,没有脱离幼兽的蒙昧与好奇,到处转悠间或挑着嫩芽食草,而对危险一无所知。   袁绍跃跃欲试,比划了一下弓,“怎么样,猎回去可比那些野兔山鸡要有面子得多了。”他和曹操才学捕猎不久,猎到的都是常见的东西,还没捕过大型的猎物,这头鹿撞了进来,正是给了他们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先说好,这是我发现的。你不能抢我的。”又生怕曹操觊觎他的猎物,颇不放心地强调了一遍归属权。   曹操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满是懊恼怎么偏是袁绍眼睛亮运气好,方才他明明在这处搜寻过,根本没见到有什么值得一看的。虽说是口头约定,也得遵守规则,既然是袁绍先发现了,那就陪他把鹿猎到吧,不能白来一趟空手而归。何况,这才刚开始,说不定之后他运气更好,发现了狐狸或者狼什么的。   “我们先慢慢把这鹿逼到死路里。”袁绍一脸踌躇满志地定下了围猎方针,“阿瞒你往那里赶,我就在另一边守着。”   梅花鹿从未接触过人类,并不知道袁绍和曹操想取它的性命,把它当做炫耀的战利品带回家。它只是带着天生的胆小与机警奔跑在山林里,甚至被吓得有些慌不择路,完完全全落在了曹操埋伏的套路里。   “我把鹿赶过来了,那里是岩壁没路可逃了。阿绍你赶紧开弓射死它!”   袁绍拉开了弓,眯眼咧嘴大笑,“听到啦!我正在瞄准呢。它可真笨……”   “射中了吗?”曹操一边问一边小跑上来确认战利品有没有到手。   此时,袁绍却缓缓垂下了弓,站着一动不动。   曹操不解地看着袁绍,被逼在死路里的鹿则惊慌地杵在原地,怯怯地望看他们两个,无辜的眼睛瞪得圆圆大大的。   “你不射,那我可要了。”   千载难逢的机会,袁绍这家伙又在纠结什么?   曹操的骑马射箭水平跟袁绍差不多,但每次猎到的东西都比袁绍多。无他,袁绍经常犹豫间错失良机,而曹操是逮着机会先试着射一射,至于中不中另说。   嗖一一箭离弦而出。袁绍来不及制止什么,便见那头梅花小鹿倒在了地上,乱蹬着四肢抽搐挣扎不止。   一箭封喉。   曹操为自己又精进的技艺感到自豪,高兴地跑上前去捕获他的鹿。   是的,他的鹿。   袁绍又失落又后悔,连忙跟着跑过去,蹲下身抚了抚还没断气的小鹿脑袋,叹道:“怪可怜的,你瞧它正在哭呢。”   曹操这才把目光转到小鹿眼睛上,那里满是汩汩而流的泪水,濡湿了眼眶周围浅棕色的皮毛,无怪乎袁绍动了恻隐之心。   没有利爪只食草的生灵,并不会因为可爱无害而得救。   “先前说好的啊,是你先放弃的。现在我射到了,所以这鹿归我了。”曹操怕袁绍反悔不认,抢先拔出了匕首补了一刀弄死了鹿。还是在咽喉处动的手,就像现在这样——   他从梦中惊醒,鬼使神差地就把手放到了荀彧的脖子上,而这人还在安心睡着,细细的脖子落到了人手里也不自知,正如好多年前的那头闯入他和袁绍视线里的天真小鹿。   原来是做了梦,回忆起了与袁绍一起玩耍的童年。怀里躺着的也不是鹿,是熟睡的荀彧。   曹操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接着擦了擦额头微微渗出的细汗。   屋子外是冉冉升起的朝阳,日晖斜斜射在他们脸上,定睛观察还能瞧见悬浮在空气里的尘埃。   是的呢,洛阳做官的又不是只他曹操一个人。他和袁绍皆是凭借世资,不到二十便被授予了官职,可谓少年得志。不同的是,一个走的是儒学世家传统的路子,先入京为郎,后任了濮阳县令,清正能干;一个因为没有家传儒学,但对武艺兵法有非同寻常的热情,于是走了武官路子,当了洛阳北部尉。袁氏一族那么深厚的底子,荀彧在洛阳的时候必定有所接触。而袁紹长得一表人才,又是个知情知趣的人,彬彬有礼,侃侃而谈,皆不在话下。   昨晚听着那些人谈论的事,荀彧对袁绍有好感,不奇怪。奇怪的应该是自己,为什么会因为荀彧对袁绍那么关注而生气。若是那头鹿,谁抢了就是谁的,可这是活生生的人,难不成还能拿根绳子把人拴住么?譬如霸道的董卓不是栓过么,可结果呢,荀彧还不是拼了命跑出来了。   曹操的手下意识地一抓,荀彧感觉到脖子被挟制住,有一种喘不过气的难受。浓长的眼睫扑扇了好几下,终于朦朦胧胧睁开眼,又因阳光的刺目而抬手遮挡。   “醒了。”曹操见人直起了身体,赶紧锤锤自己酸麻的腿,“哎,你扶我一把。”曹操微微颤颤地站起来,眼角瞥见荀彧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那股子懒散之意,不甚平日的机敏,一晚上堪堪压下去的念头重新冲上头。   他极想拐个道,把人弄到陈留去。   荀彧顿时反应过来自己枕在曹操腿上睡了一晚,窘迫不已,垂下头,抿着嘴不敢看曹操。   “亭长,就是那两个人。”   曹操荀彧同时一惊,看到从屋外进来了六七个人,为首的即是那个穿着较为考究的亭长,旁边围着的都是粗布短打的杂役,而指认他们的是昨晚坐在荀彧对面沉默寡言的那个干瘦男人。   亭长上下打量了曹操一番,转到荀彧时目光多停留了一会。他伸手一指曹操,缓缓问道:“你说他就是县令那边要抓的人?”   “呃……小的刚从洛阳那边卖完货回来,看过告示上的画像与此人……特别像。”这人说的又不是那么肯定了。   若是抓到朝廷要犯,上交县令,那可是大功一件。亭长想不管是不是,先抓了再确认好了。于是不再迟疑,对两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道:“动手抓人吧。”   一声令下,那几个杂役活动着腿脚准备暴力抓人。屋子里原本还躺着的零星几个旅人商贾见情况不对都一溜烟地跑了,连这里的酒贾也顾不得这点家财吓得悄悄溜走,再逗留下去迟早要遭殃。   因为只是抓人,杂役大多赤手空拳上阵,最多就是拿根棍子唬人,曹操一开始并不想拔剑威胁。这村子里的人都是世代相熟的邻居,闹出个人命来,他单枪匹马再厉害也斗不过人多势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曹操是明白的。   他小声对荀彧道:“你看着哪边有空隙就先逃,我来断后。”可那亭长指的人只有他,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曹操知道荀彧没那么容易打发,又道:“你在我旁边碍手碍脚的,还要分神看护你,太影响发挥了。”话还没说完,对面的杂役已经扑过来了。曹操压着荀彧弯腰躲开,横腿一扫,勾倒了两个莽撞的。   “快走!”   曹操一拳挥到了另一个送上门来的杂役脸上,却被别的盯在一旁的杂役踢了两脚,一时没站稳撞到了墙。荀彧根本就不想听曹操的话,脾气上来直接踹趴下一个人,成功拉到了附近两个杂役的仇恨值。   于是,一伙人开始了混乱的群架。   亭长看着他们六打二居然不占上风,心里很着急,口气就不那么好,“你们都是蠢的吗?!先拿下旁边那个弱一点的!”   不得不承认亭长的指挥是正确的,识字的和不识字的,就是不一样。   三个杂役配合制住了荀彧,因为恼怒曹操把他们打得有点惨,所以这三个将荀彧死死摁在地上后,迁怒发泄于他重重加踢了几脚。曹操看荀彧被欺负,打架的章法就有那么点急躁了,下手也没了轻重,原本想着打跑这帮莽夫然后再离开,现在变成了无休止的恶斗。   这些杂役的功夫实在不怎么样,被曹操打得有点怂,有两个直接不敢上了。曹操腾出手来赶紧帮荀彧揪走那三个跟苍蝇似的叮着不放的杂役,小声道:“走,一起冲出去。”   话音刚落,曹操栽倒在了荀彧面前。   荀彧一怔,随后看到了曹操头上流下的血。他被这触目惊心的鲜红吓到了,木然抬头看到站在那里举着柴棒的杂役。或许是他此刻的眼神过于骇人,像天上劈下的闪电般凌厉,威吓住了那几个杂役,令他们一时不敢上前。   亭长疾言厉色道:“还不上前拿人!”   荀彧闻之冷笑,干脆拔剑跳起来,因过于激动愤恨,喉咙口嘶嘶地喘息,居然就怒喝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个清晰而嘶哑的声音——   “滚!”   其中一个杂役看了看地上不省人事的曹操,有点儿胆怯地回头对亭长说道:“这人怕不是被一棍子打死了吧,看着没息了……”   亭长一惊,本来他就是冲着先捉了人不管是不是那个要犯报上去再说,现在邀功不成这人要是死在他手里……他眼睛瞄到荀彧,不知是被荀彧拿剑的气势所慑,还是畏惧这剑刃的锐利,不由自主地打了退堂鼓。   “我们先走。”   主事的发令了,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拖着挂彩的身体巴不得速速离开。   待这些人走后,荀彧拉起曹操背到背上夺门而出。他生怕又有人过来找麻烦,必须赶紧离开。天地虽大,可安全的容身之所又在哪里呢?   荀彧忽然就迷茫了。   他渐渐放缓了脚步,前方有两条路,该怎么选?   吕布打了个喷嚏,他被曹操赶下船在冷水里趟了一回,在岸上等着手下过来接他又湿着衣服站了半日,回到驿馆后闹了场小小的风寒。躺在床上休养了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终于好起来了。他恢复精神的第一件事,就是遣人把县令“请”过来。   这个县的县令姓服,他听说洛阳来的中郎将吕布奉命捉人,别说端董卓的令牌,洛阳随便哪个京官站出来,小小的县令都只能恭恭敬敬地配合。   吕布看到服县令进来,继续躺在床上,道:“我奉朝廷之命捉拿要犯曹操,现在追到此地正需要仰仗服县令多多关照。”   话是客气,可配合吕布这行径,看样子不是干什么好事。服县令既不是糊涂人也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他知道董卓那帮西凉军在洛阳胡作非为敛财□□干了不少坏事。他在洛阳为尚书郎的时候,对曹操略有耳闻,大概知道是个反董义士。这阵子不愿与董卓同流合污而受到通缉的能人志士不计其数,恰恰曹操也是其中之一。   想到这,服县令客客气气回道:“哪里哪里,为中郎将分忧是下官的本分事。下官这就派人去查查最近有没有可疑人士出入,还请中郎将耐心等待一会。”   吕布点点头,表示愿意恭候佳音。   服县令回到县府,第一件事就是叮嘱左右主簿若是发现曹操踪迹赶紧把人送走,千万不可让人继续逗留此地。左右主薄没想到县令居然是这个态度,那吕中郎将那里岂不是不能交代了么?   服县令一笑,道:“装模作样不会抓一抓么,让上面看到我们尽心尽力了就是交代。”   午后,吕布带着服县令以及一千手下开始搜人,根据亭长所报,他们曾在酒肆与疑似曹操的人有过摩擦。一路追过去到岔路口,服县令请吕布指示。   吕布看着一条是隐秘难行的小道,一条是平坦宽敞的官道,曹操既然受了伤,荀彧也不会走远。   服县令道:“不如兵分两路,由下官走这小道搜查,您走这官道搜查?”   吕布道:“不必了,就走小道搜查。”   服县令不解:“怎么就放弃官道了呢?”   吕布嗤笑道:“他们是偷偷摸摸逃跑的人,又负伤前行,生怕别人找到所以现在应该是惶恐紧张得很。小道虽然难行,可有很多藏身处,也可以给追兵设置障碍,增加搜捕难度。”   服县令恍然大悟,连声称赞吕布英明。   其实,荀彧略一思索,反而是选择了容易走的官道。他揣测吕布自恃骁勇,但少谋不善纳谏,会凭他的经验认为他们畏惧他的刀戟骏马而选择走容易藏身的小道避其锋芒。   官道两边皆是农田,时不时会有用麦稻以及一些细柴搭成小屋舍样子储用,待来年春耕烧灰肥田。冬天的农活都停止了,所以很少有人会来这里。荀彧把曹操挪到了麦稻梗堆叠而成的草舍里头,既暖和又适合他们暂时藏身。   农田边有条灌溉用的小河,荀彧在那里洗了洗手帕,回去给曹操清理头上的伤口。曹操的脸色因失血褪成了苍白色,荀彧摸了摸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又抚上他的面颊,更是冰凉冰凉的。试着轻轻推了推曹操,可曹操眼睛紧闭着,不仅没有回应,连气息也异常虚弱。   方才路上还醒过来一回,说了两句话,怎么现在又没反应了?荀彧忽的就慌了神,赶紧脱了外衣裹住曹操,然后把人抱在怀里。   在痛苦等待曹操醒来的时间里,一切都变得冗长无聊。四周都是麦草稻梗,暗沉沉的,鲜有光线漏进来。荀彧眼帘渐渐阖起,他虽然清楚现在不应该睡,可还是架不住疲惫慢慢歪了头。   恰在此时,曹操动了动,轻声问了一句:“文若?” 第11章 幽情   【十一】幽情   荀彧乍然一惊,欣喜地盯着曹操,久未言语发音显得迟滞打颤,道:“你……你醒了……”   细细小小的声音如蚊蝇,但在曹操耳朵里格外清亮动人,“你能开口说话了?真好……真好……”他起先是无比激动高兴,随后又暗暗神伤,仿佛看到袁绍那家伙开开心心地挽起荀彧的手不肯放。别看袁绍学孟尝君折节下士,不过是装模作样,骨子里瞧不起那些出身微贱的人。话又说回来,荀彧家世学问样样好,岂不正能入了袁绍的眼?   荀彧看着曹操的脸色一会晴一会阴,一会惆怅一会长叹,变幻不定,以为是他额头的伤口在作痛,担忧地问:“疼么?”他一时没办法一口气说更多的字,只能简单地表达关心之意。原本伸到半空的手又缩了回去,好在曹操及时抓回,笑道:“干嘛急着收回去……”说着还放到嘴边亲昵地蹭起来。   太近了,手指能清晰地感受到鼻子呼出的热气。荀彧怔怔地盯着曹操伸出舌头,慢慢亲吻着他的手指,然后一点一点往上,得寸进尺地亲到手腕,那里还有被恶意捆绑后留下的淤痕。曹操似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带着一种无法言明的郁愤情绪舔了舔这伤痕。   他想,现在正是好时候。因为是干草搭的房舍,没有开窗,天昏地暗的,形成了一个狭小又私密的空间,可不正是把人攥在手心里了么。   袁绍仗着显赫的家世和生得一副好皮相,喜欢什么的东西想要什么东西都不用跟人抢,自有人愿意送上去。而他和袁绍不一样,他当初出身不好且年轻没名气,只能自己搏个“名”;现在他没兵没粮的,只能靠着还算不错的本事接受蔡邕的委托换取钱财来招兵买马。   所以袁绍看见那头鹿流了眼泪可以滥发同情心,而他知道自己不早一步下手,就什么都没有了。   荀彧微震了一下,睁大眼睛清醒过来,用力挣脱这使他感到不太寻常的暖昧气氛。他似是想到了不久前的那一晚,一点一点被人勾到了河海里翻腾,每一次扑出水面的呼吸都带着满足与愉悦。但这种满足与愉悦又令他觉得过于放浪形骸,不该如此沉溺。   “脱了外衣也不怕着凉。”曹操将盖在身上的外衣还给荀彧,顺理成章地将把他连人带衣揽回身边。   他对荀彧,又不敢硬来。   特别当发现荀彧腰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显然这人对自己的这种亲近是抵抗的,只是碍着颜面隐而不发罢了,顿时有些垂头丧气地松了手,道:“我渴了,有水么?”   荀彧如蒙大赦,积极地翻找随身带来的水囊递给曹操。   曹操打开喝了一口,神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如常,又喝了两口,似是回味无穷。   荀彧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因为他闻到飘香四溢的酒味,正是昨晚喝的那酒。于是赶紧夺下曹操手里装着酒的水囊,微微蹙眉瞪了他一眼,责备道:“有伤,你也喝酒?”又打开另一个水囊一闻,果然也装满了酒。   这人的美,静静的坐着是一种赏心悦目,一旦动起来,举手投足间的顾盼又是另一种生动诱人。   曹操被这一眼瞪得将方才那点沮丧全然抛置脑后,觍颜道:“你递给我的,纵是□□,我也一口喝了绝不二话。”   这话分明是□□裸的调戏了,荀彧想骂一句可找了半天也想不出怎么骂才好,忍了又忍只得受着了。   曹操心情极好,他最喜欢逗荀彧,非得把这张脸逗出个二十四节气来,冷暖变化皆蕴着感情才好。只因为他不喜欢看到性淡如水的荀彧,举止有度克己复礼却最是疏离。于是为了重新拉近距离,他轻轻地靠过去,缓缓地,把唇轻轻覆在荀彧唇上。   荀彧大窘,又惊讶又羞耻地往后挪了挪,让曹操的企图落了个空,左顾而言他道:“我们后面该怎么走?”   “我教你啊……”曹操露出狡黠的笑容,邪邪地凝视着荀彧,还往他耳边吹了口气,一副誓不罢休的态度。   荀彧一句不慎,竟又被曹操当面调戏了一回,不仅羊脂玉般莹润的脸颊上满是绯红,那被吹了气的耳朵也一同红到耳根了。再添把火这人肯定要跳起来指着自己鼻子“教训”了。曹操回想了一下那晚,明明身体是欢喜的,面子上还要硬撑着不迎合。要是跟他说,自己就喜欢看他被整得“凄凄惨惨”哭着求饶,会不会当即挥拳揍过来?   应该是会的,而且还会是毫不留情的狠狠的一拳。   曹操像个老练的、充满了耐心的猎人,一步一步给自己的猎物设套。他收敛了一下嬉皮笑脸的举止,转而伸了个懒腰,讨好道:“急什么,先在这处休息一晚。好歹让我把头上的伤养养,包着这么个惹眼的花样,走在路上岂不是一眼就被人揪出来了?到时候被抓事小,失了面子事大。”   手指的正是荀彧包扎的手艺,上完药后为了止血撕了较为干净的里衣布,在头上绕了一圈又圈,半个脑袋都是布。   怪滑稽的。   两三句话说得荀彧不好意思地笑了,捧着水囊想往外走,“我去换成水。”   曹操赶紧把人抱住,劝阻道:“你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还是我来吧。再说了,这酒倒了怪可惜的,还是喝下肚最实在。”说着顺走酒往嘴里灌,喝得兴致高涨。   “你……”荀彧一时气窒,跟曹操讲不了道理,冲动之下夺了那水囊,两眼一闭锰一抬头喝尽了剩下的酒。   这下轮到曹操惊讶了,沉默了许久,才慢吞吞地好意提醒:“这是干什么,你大可倒了酒。”   荀彧一愣,心想自己果然是气傻了。于是拿起另一个水囊要将酒全倒了,曹操扑上去讨饶,红着眼装可怜道:“不喝了不喝了……我保证!”   满嘴的酒气熏过来,显得这个保证不那么令人信服,但荀彧还是乖乖把水囊放下了。   曹操基本笃定荀彧心里不恼了,高深莫测的微笑从心底浮到眉梢,他拿着空水囊道:“我出去探探情况,顺便弄壶水来。你方才不是困了么,先睡会吧。”   曹操离开后,弥漫在空气里的暖昧立即消失殆尽。荀彧拢紧衣服躺在干草堆里辗转反侧,他又不是不通情事的垂髫小儿,曹操什么个意思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在徐氏那晚,他本该坚定的拒绝,可到了最后居然就鬼迷心窍着了道,跟那曹操做了那等……事。这下好了,大概令人误会他们可以有什么了吧。   当真是骑虎难下。   荀彧闭上眼睛努力压下乱他心绪的事,不能做的事不能做,不然日后还怎么相见?   相见?   等他回到颍川的家,便与曹操了断了,怎么还会相见?   想着想着,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时,曹操打完水回来了。默默躺在了荀彧身边,背对着背,界线分明。   荀彧有点紧张,略略团起了身体,曹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要喝点水么?”然后是水囊晃动的咕噜声,在安静阴暗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入耳。荀彧舔舔嘴唇,是有点渴了。还未来得及回答,曹操已经把水囊送到他眼前。   他转过身,望着曹操。   曹操笑着拔开了塞子,嘣的一声——   荀彧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他缓缓起身,接过水囊。手指与手指相触,两人同时乱了呼吸。   “喝吧,但是有点凉。”曹操压着嗓音说道。   荀彧心慌意乱地喝了几口,凉水下肚,稍稍降了身体里头那股不安的燥热。不料,曹操伸出手,替他擦去唇上带着的水珠。   “不喝了?”   “不喝了。”   荀彧刚想躺回去,听见曹操又问,“饿么?”他再忍受不住,蓦然正视曹操,问道:“你睡觉吗?”   曹操琢磨了会意思,终是大喜过望像冒着绿光的豺狼一样将人紧紧锁在怀里,“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什么了?”荀彧快透不过气了。   “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曹操顾忌着他们没别的换洗衣服,脱的时候放轻了动作,不然早就又撕又扯了。他怕慢点荀彧就缩回壳里去了,必须赶紧进入状态。   都说酒能壮胆,荀彧想他方才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的话不正应了这俗语?   (~欠奉见谅~)   待荀彧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了。   他哎呀一声爬起来,看到曹操已经收拾干净坐在地上喝酒。   曹操问他,“还能走么?”   荀彧来回走了几步,总有点挥之不去的难受感,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句,“走吧。”然后打开草舍的柴门,外面是朗睛天,大太阳晒得人暖烘烘的。他摸了摸怀里,回头问曹操道,“我的梳子镜子呢?”徐氏知道他重视仪表就算在窘迫之中也不愿蓬头垢面,因此在出发前特意将手镜梳子备到他们行囊里。   “在呢,知道你宝贝。”曹操把镜子递给荀彧,梳子捏在自己手里,又轻轻摁了摁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顺理成章地梳起头来,“先前你嫌弃我梳的难看,现在怎么不拒绝了?”   心里还不忘腹诽道,这人又不带兵打仗,没事长这么高干嘛……   荀彧这回很听话,乖乖坐在地上一边呵气擦手镜,一边回道,“凑合将就吧,不能太挑剔。哎,你梳得轻点……”   “我发现你这人安静的时候看着寡淡没趣,没想到能开口说话了这么能挑人情绪。你是不是因为这张嘴巴,才惹恼了董卓引起他注意的?”   荀彧盯着镜子,淡淡地说了句,“何德何能。”   思绪却因曹操的话回到了洛阳。   那日,刘协被迫听着一群大臣围着铸币之事吵得不可开交,一时脱不开身,借更衣如厕之际唤了个言人向荀彧报信说今天的讲学要延迟。他这个守宫令平日里没什么事,无所谓多等个半日。趁着阳光好,他把就不见天日的经学典籍搬出来晒晒。   历来摄政的权臣都不会喜欢小皇帝太聪明,最希望小皇帝永远是个天真的小蠢蛋。董卓找了一群陪小皇帝玩乐的奴仆,每天变着花样占用空闲时间,千方百计想丧了刘协的志。所以,荀彧的出现,着实犯了董卓的大忌。   董卓听说今日荀彧又入了宫,他故意抛个“饵”让手下的一帮人吵吵缠住刘协,然后坐了辇大摇大摆穿过了金马门来到了玉堂殿。他屏退左右,一个人信步来到殿后的苑中,借着草木假山的遮掩,他不露行迹地看着荀彧进进出出地搬书晒书。   大概是累了,荀彧随意往廊柱上倚靠,两手找在衣袖里,歪着头闭目休息。他的脸逆在日光中,优美的轮廓都是透明发亮的。   董卓情不自禁地大步走过去,衣带玉佩的婆娑声惊动了荀彧,恰好睁开眼睛迎面对上。四目相触,荀彧漆黑的眸子流光如锦,惹得董卓缓缓伸出了手。 第12章 再遇   【十二】再遇   刘协终于摆脱了这帮喋喋不休争个没完没了的大臣们,兴冲冲地跑来找荀彧听今天的课,可一路上都没瞧见什么宫人,平日里至少有几个或坐或站在角落里打瞌睡唠嗑的。他感到十分奇怪,问身边的老寺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一路上都没瞧见个人影。”   老寺人也觉得纳闷,为了皇帝安全,他建议道:“不如让老奴去前面打探打探情况,陛下在这里稍等片刻。”   刘协道:“不用了。这殿里只有荀先生会来,他应该嫌旁人吵,把奴婢都屏退了吧。不如我们悄悄过去,绕到背后吓一吓先生。”   老寺人笑了,连声应是。这天子还是收不住小儿脾性,喜欢捉弄捉弄先生。原本像个小大人一样不苟言笑,这段时间跟守宫令走得近,言行举止活泼闹腾多了。   刘协走的路径和董卓一样,没从正殿正门进,而是绕着回廊走。他看见殿后的空地上晒着书,眉开眼笑道:“朕要帮先生一起晒书去。”话一讲完,步子还没迈出去一步,就被身后的老寺人唤住了,“使不得,陛下使不得。”刘协转头问,“怎么了?”老寺人将手指直在嘴巴前,压着声道:“陛下敛息且朝廊柱那边瞧瞧。”   刘协望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以及他的荀先生完全被这背影笼罩了。   董卓伸出手想摸什么却落了空,他的尴尬转瞬即隐,低头盯着下跪行礼的荀彧一言不发。倒不是荀彧未卜先知察觉了董卓下半身的心思来躲这黑手,完全只是按照下级遇见上级的礼数跪拜,歪打正着恰好避开了。   董卓心里一笑,荀彧这个人倒有意思。洛阳这么多官见着他董卓,若不是真战战兢兢便是假恭恭敬敬,而荀彧面无表情。字面上的意思,瞧不出害怕,也感受不出多少恭敬,可你也挑不出他有什么错。他没收回手,而是顺势弯下腰扶起了荀彧,笑道:“晒书这种小事,使唤奴婢们一声来做就好了,何必亲力亲为。”装模作样地喊了句,“来人,把陛下的书好好晒晒整理。”   荀彧站定后看着董卓一直握着自己的手不放,抽了一下没抽动,“职责之内,不愿假手他人。”   可董卓不仅不放,反而开始兴致勃勃地摸起来。他握住荀彧的手,不紧不慢地到处抚摸,像摸一块上等的羊脂玉一样把玩,眼睛里充满了猥亵之意。   荀彧意识到董卓后面可能要做的事,毛发倒竖,他用力一抽手,刚想后退却发现抵到了冷冰冰的柱子。   董卓的眼神充满了嘲讽之意,似是在说你能往哪里走?   他也不说话,重新抓起荀彧的手,就这么边摸边打量。只要荀彧一有反抗的动作,他就多使三分力,直到荀彧痛得不敢再反抗为止。期间,荀彧再没吭过一声。他心忖这荀彧还挺沉得住气,面上依旧没啥表情,不喊不叫的。待他把这手摸够了摸得每个细节都能想像出来为止,终于不太满于这点浅显的接触,更近一步地先挨到荀彧的耳边,“想跟守宫令单独一叙,不知守宫令肯赏脸否?”   问得冠冕堂皇,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荀彧侧首斜斜望着董卓,墨一般的眸子透着股冷意。   看在董卓眼里,这是令人兴奋的“邀请”了。他欲牵人而走,却遭人猛地甩手,衣袂带风,从他身边离开。   董卓呵呵干笑了几声,伸手再次拉住荀彧的手腕,道:“守宫令这是不给面子了?”   刘协看到董卓一直揉着荀彧的手不放,想跑上去拍开这碍眼的魔爪。   老寺人早一步用衣袖挡了刘协的视线,压低了声劝道:“陛下万万不可。相国与守宫令在相谈要事,陛下不如先随老奴去寝殿喝歇。守宫令谈完了事,自会过来求见陛下。”   他话说得甚是委婉,方才明明看到的是董卓开始强拉荀彧的胳膊,还将人摁到了柱子上,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相谈要事。可他只能这么说,也只能拉着刘协离开这个地方,宫廷丑事不看见那便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自然谁的声誉都不会损伤。   “朕不走!”刘协挣扎起来,想过去牵走他的先生。   荀彧听到茂盛的竹林假山后有刘协的声音传来,终于变了颜色,盯着董卓咬字道,“请相国松手。”   他知道董卓胡作非为,没想到在宫中当着天子的面也毫无顾忌。   “后面有谁令你如此惊慌?”董卓也听到动静了,反而欺身上前用力一扯腰带,荀彧腰间的绶带玉佩玎瑞落地,“荀文若,这里没人敢过来的。如果不信,你大可喊一声试试,看会不会有人应?”话越到后面,里头的意思越百无禁忌。   他盯着荀彧的脸因羞愤而泛红,心忖这层皮肤真是薄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吹便可吹破了它。然后他舔了上去,从眼脸开始一路舔到柔软的双唇,舌尖试图冲破牙关探到更深处。   荀彧被这湿湿黏黏的恶心触感激怒了,提膝朝前狠狠发力。董卓冷不防被撞倒要紧出,瞬间整张脸都扭曲了,挥掌一拍,将荀彧拍倒在地,沿着殿阶滚到了苑中。   “先生!”刘协假意听从了老寺人的话,乖乖走了几步,突然急转身跑过去。他轻松摆脱老寺人,跑到荀彧身旁大哭起来。老寺人跟着刘协跪在地方一个劲地劝“陛下顾惜龙体”“守宫令只是暂时昏迷”“相国还在边上看着呐”云云。可刘协不听,反正他年纪小,使劲哭就对了,哭个昏天暗地的,看董卓让不让步。   刘协这么个哭法和架势,确实令董卓头大了。他望着地上不省人事的荀彧,知道事情没法继续了,怒而吼道:“来人!愣着干什么?守宫令失足滚下台阶,还不赶紧去宣太医过来!”一句话,算是把今天的丑事暂且揭过了。   “这回可没梳歪,你看看我手艺有没有进步?”曹操得意洋洋道,却见荀彧心不在焉像是根本没在听,于是唤了声,“文若?”荀彧还是没反应。曹操干脆拿走他的镜子,“你怎么呆住了,在想什么事?”   荀彧突然两手空空,终于回过神,朝曹操抱歉一笑。既而揉揉他的额头,那里光滑平整,没有任何疤痕,记得那时却是磕了个头破血流,吓坏了一干人等。等他醒过来,人已经被软禁在宫中的一处偏殿了。   他和董卓无话可说,怎么会因为言语之失惹祸上身。   “没事吧?”曹操又问。   他道:“没事。我们走吧。”又想到什么,笑道:“你方才问不是我怎么惹恼董卓的,是不是?”   曹操问:“怎么惹的?”   荀彧眨眨眼,道:“我狠狠踹了他一脚。”   “踹哪了? ”   “不能说的地方。”   曹操沉默了须臾,拊掌大笑起来,“精彩精彩。那董卓搞了这么大个阵仗追捕你,好像也可以理解一二了。话说回来,我们可要跑快点,免得他睚眦必报踹回来。”   两人走在田埂边,一前一后。曹操背着所有的行李,走得还快,荀彧跟在后头慢吞吞的。   “你……真走得动么?”曹操有那么一丝反省之意,他昨晚不该这么勇猛的,不过更多的还是自豪,“我们尽量快点穿过这片田,往山路绕过这座城。”   “换了鞋,有点扎脚。”   荀彧之前一直穿着丝履,跟了曹操逃跑的日子里换上了草鞋。草鞋比之丝履嘛,没那么精致合脚,鞋底粗糙,荀彧刚开始还能忍,走得多了脚底磨出了泡。   行,人家根本不承认是昨天那翻云覆雨的锅。   曹操闭了嘴,转过身潇洒往前走。   走了没多久,从田埂拐入了山道,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惊呼。   “怎么了?”曹操慌忙转头,他面上满不在乎,心里可每时每刻惦记着荀彧,“拐到脚了还是……”   荀彧的脸色既古怪又厌恶,怔怔地盯着脚下不说话。   曹操顺着目光仔细朝他朝鞋底一看——呵,原来是踩到屎了。这乡下嘛,什么鸡屎鸭屎狗屎驴粪马粪羊粪牛粪的,到处都是。踩到了还能怪谁,自认倒霉呗,让你走路不看脚下。为了表示同情,他尽量稳住情绪不笑出来,“踩到那什么了啊?路边雪地里擦擦,接着走。别耽误事啊,大丈夫能屈能伸是不是?”   荀彧试着想抬起脚,发现脚底有点黏,他闻到那股作呕的味道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特别纠结,想照着曹操的话擦擦鞋底,又想到那东西可能一直沾在草鞋底,就觉得生无可曹操顾自走了十来步,再回头一探,荀彧还在原处纠结。他仰天轻叹了一声,认命般地往回走,二话不说一把横抱起荀彧,“我带你去洗洗鞋。要不是看你顺眼,这种稀奇古怪的毛病有的是办法治。”   “你想怎么治?”   曹操狡黠一笑,看得荀彧浑身肌内都紧张起来,他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立马靠在曹操肩头,捂住耳朵假装听不见。   小河河面结了层冰,好在日头猛,有些化开了。曹操找了一圈,发现河边的石头上都有积雪,湿湿潮潮的不适合坐。他脱下荀彧那只踩了脏东西的鞋,“要不你靠靠树,单脚站一会儿,我去河边洗洗鞋。”发现袜子也沾了点,料想这人看见了肯定浑身难受,干脆把袜子一块脱了。   “脱了袜子会有点冷,先拿布裹了将就一下。”   荀彧乖乖地任由曹操决定,他的脚跟他的手一样都很秀气,瘦而不露骨,趾甲色泽淡粉修整得健康平滑。不过近日来吃够了逃命奔波的苦头,脚底磨出了不少水泡,有一两个已经蹭破皮了。   曹操暗暗大叹可惜,昨天那么黑的地方做,都不能将人从头到脚好好看清楚。他一边用布裹脚一边回忆一手握住纤细的脚踝架到肩膀然后……脸上满是回味无穷的笑容。   荀彧缩回脚,有点不高兴地问道:“你在傻笑什么”   “你脚上磨了这么多水泡怎么也不吭一声,让我知道了好帮你挑破了上药啊。”曹操提鞋去了河边冲刷鞋底。   荀彧忽然道:“袜子扔了吧。”   曹操道:“扔了你穿什么,冻着吗。”   “湿了也穿不了……”   曹操无语,“那你下次要是还不小心踩到一一”咚,一团千草砸在了背上。他适时闭嘴暗暗发笑,甩了甩湿淋淋的草鞋,蹲在荀彧面前。   荀彧不解其意,问道:“怎么?”   “上来啊,你鞋子是湿的怎么走。”   草鞋吸饱了水,冬天里一冻,走在路上那就是酷刑了。曹操背起荀彧心里想,自己媳妇都没这么尽心尽力地心疼过几回,真是太便宜你小子了。蔡邕那时说,要护送的人性子温柔,非常好相处。他现在深刻感受到了,温柔,好相处,就是得你伺候一下。   荀彧迟疑了一下,见曹操有点不耐烦地用眼神催促他上去,便不再客气趴到背上,双手环住脖子。   贴得那么近,若有似无的淡淡香味飘过来,曹操一瞬间便又心猿意马了,念头刚起他紧接着动手做了。   “你咬我手做什么……”荀彧开口抗议,呼出的气息撩拨着曹操耳垂,“跟我那侄儿似的。”   “你侄儿?他背过你吗?”曹操顿时警铃大震。   荀彧的父亲排行比较大,荀彧又是幼子,世家大族妻妾子嗣众多,所以他的侄子年纪比他大再正常不过。荀彧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家里人怕不好养活,先暂时扮作女孩养,等大些了再恢复男孩装扮。反正三四岁的小孩,正是男女分不清的年纪。   荀攸父母早亡,他不常跟族中亲戚来往。仅在祭祀的大日子串个门,而他苦恼于这些亲戚间的交际,这个叔伯,那个姑嫂,要寒暄的人太多了,干脆跑到后院里玩耍。那日,他见到梳着丫髻穿着娇俏衣裳的荀彧,但并没认出那是他的小叔。   这不能怪荀彧,毕竟长辈很少带荀彧出去露脸,偶尔露了次脸,还被人相中硬塞了个媳妇回来。   男孩子玩起来,无非是刀剑檀弓或者别的能打能闹的东西。荀彧看得眼馋,想玩荀攸手里的弹弓,于是一直跟在荀攸屁股后面,有机会就上去抓抓弹弓。   荀伙被这跟屁虫跟得烦死了,板着脸道:“你一个女孩子玩我们男人的东西做什么?”   一出口,狂得很,把自己当大丈夫跟荀彧划清了界限,还用泥丸弹倒了荀彧。   荀彧一屁股坐在地上,当场就一抽一抽地哭了,眼泪跟珍珠似的往下掉。   荀攸傻了眼,跑吧,回头问起来自己肯定要挨一顿打,还是先哄好再说,不就是一个弹弓么,大丈夫能伸能屈。于是他把弹弓塞到荀彧手里,安慰道:“喏,给你玩。别哭了,我带你找好东西吃去。”   荀彧紧紧握着弹弓,虽然他还拉不开,但小孩子么,天生就是抓在手里的就是好的,立马收了哭声,大眼睛蹬着荀攸道,“走不动了。”   荀伙捏捏荀彧红扑扑的脸,觉得这小妹妹长得挺漂亮,于是主动蹲下道:“那我背你。”话一出口觉得太失面子了,捏了捏荀彧软软香香的手臂,轻轻咬了一口解气,像挠痒痒似的。   一路背到中堂,族中长辈见了,笑言这叔侄俩感情真好。   叔侄?   荀攸大惊,啪地扔下荀彧,“你不是小妹妹么,怎么是男的?难道是我侄儿?”   女眷中立马走出来一个抱起泪汪汪的荀彧,用手指戳着荀攸的脑袋笑骂,“阿攸说什么昏话,他可是你小叔。”   从此以后,荀攸见了荀彧就没好脸色,时常嘲笑荀彧是爱哭鬼,拒绝叫唤他小叔。洛阳一同为官的时候,荀攸见了荀彧只称字论同僚。   思及此,荀彧遗憾道:“很小的时候背过,后来闹了场误会,便不大亲近我了。”   曹操听到“不大亲近了“这一句,警报解除,又开心取笑道:“你一个当小叔的居然让你侄儿背你,羞不羞。”   荀彧不紧不慢解释:“他比我长了不少岁,当然是他背我。”   正当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前面出现了一群人,一字排开的气势分明是早就等在那里。带头的吕布骑马上前一步,脸上颇有种将人“捉奸在床”的嘲讽笑意,“大冬天的,你们倒挺热乎。”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章欠奉内容撸否可看 第13章 故交   【十三】故交   前有吕布当道,后有服县令带着官役一干人守着,曹操和荀彧是插翅难飞,乖乖束手就擒。   曹操嘀咕道,“这下我们的运气算是用完了么……”说不清是沮丧多一点还是自嘲多一点。   荀彧环顾四周 ,镇定道,“未必。”   曹操见荀彧这么镇定,揣度他必有什么把握,静观其变好了。   前后的官役冲过来将两人顺利拿下,事到如今,挣扎没什么意思,多招来些拳脚之痛,所以曹操荀彧任由他们捆绑。   服县令跟在吕布身边旁观,不解地问道:“通缉在案的要犯不是只有曹操一人吗,怎么还有一个……”他原本想说同伙,但看清荀彧的脸后生生掐断了话,脸上的惊骇之意一闪而过,很快恢复如常。   吕布问:“曹操是朝廷要捉的要犯,另一个也是。怎么,你认得?”   服县令冷淡道:“洛阳为官的时候仿佛有一点印象,记不清是谁了。”   “做好你的事,其它的不需要多问。”   留下一句意在警告的含糊话语,吕布大步向前,上去就是一脚踹翻被五花大绑的曹操,以报那日冻在水里之仇。他斜着眼打量吃了一嘴土的曹操,道:“好好的路你不走,偏往刀山火海里跑,相国瞧得起你封你为官,你却知恩不报偏与相国作对,也不看看自己的命够不够硬。”   曹操呸了一口吃到的尘土,不屑地将视线放到不知名的远处,他懒得争那口气。现在落到人手里了,还是低调点为好。   吕布说着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荀彧注视着他,面上隐隐透出些情绪,转身拎了他衣领,“你想说什么?哦,忘记了你现在是哑巴。”   此时,服县令上来似有话要说。吕布不悦服县令的突然打断,但想到义父董卓的任务不能耽搁,还是忍了怒火示意他靠近说。服县令悄悄耳语了一番,他听后脸色大变,问道:“当真?”   服县令面色凝重道:“接连送来了两封相国府文书,怕是……”   “我这就赶回去。”吕布有些方寸大乱,“先押回县府。你帮我准备好囚车,我们稍作休整便出发回京。”边说边推了荀彧一把,看到荀彧踉跄几步,露出来的一只脚未着袜履,瑟瑟踩在雪地上。他举臂把荀彧扛到马上,“若不是义父要求毫发无损,我还真想弄废你一条腿,看你还有没有胆子跑。服县令,我们走吧。”   荀彧与服县令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别开了头。服县令作揖道,“是,是。中郎将先请。”   吕布心中焦急,粗鲁地把荀彧按到马上,一路策马狂奔,根本不管这人如何巅簸受罪,越受罪越好,一直跑到了县府才将人摔下马。荀彧冷不防跌在地上头昏脑胀的,胃里一阵难受,缩着身体干呕起来。   县府里早有接应的人,备好了酒菜热水洗梳之用具。县府守着的两个主薄见只来了吕布一人,双双感到吃惊,谄媚上前嘘寒问暖。   吕布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拖着荀彧往屋里走,边走边道:“你们县令稍后就到。现在赶紧给我备个浴桶送过来!”   呯的关上了房门,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个主薄。   荀彧就这么被随意地摔在地上喘息,露在外头的脚冻得发红,他本能地把脚缩到宽大的衣袴中。吕布看他一点一点躲到角落,像躲瘟神似的。   门外传来声音,“吕中郎将,浴桶和热水都备好了。”   “抬进来吧。”吕布解开了荀彧的绳子,然后坐在一旁神色阴沉。   四个抬桶搬水的奴仆都低着头做事,不敢多看一眼室内的情况,装好热水,罢好浴巾皂角,他们火速告退。   “瞧你一身的泥巴秽物,还是好好洗洗吧,免得让义父生了厌恶说不定把你另外打发了。”   “听起来,真像是个孝子。”荀彧垂眸轻声讽刺,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浴桶边。方才一摔一吐,身上确实又脏又有味。伸手试了试水温,恰到好处,于是大大方方地脱了外套。   吕布盯着看了一会,见这人丝毫不忸怩,终是冷哼一声甩门走了。他是从来不沾伶童之流的,纯粹提不起兴趣,再好看也是男人呀,想不通义父为何执念至此。   董卓的气量褊狭,身旁伺候的人稍有不称意就怒骂鞭打,在气头上的时候就算是他义子吕布也当狗一样说撒气就撒气。加上董卓很早前允诺他入了京封他当将军,到现在都没个影儿。再来就是追捕荀彧一事,偷偷摸摸的让自己干这种跑腿活,吕布面上不说,心里暗暗生了怨怼,背地里跟更投缘的王允亲近起来。   久违的热水澡,令泡在里头的荀彧惬意地吐出一口气,他没想到在这关口能遇上洛阳故旧。说是故旧,其实他与服县令也没有打过多少交道,同朝为官罢了。唯一一次秉烛夜谈的结果,还被荀攸阻拦了。   说起来挺奇怪的,他和荀攸同来洛阳这么几个月,都没互相登门交往过。荀彧主动递贴子请荀攸,都被荀攸以一个“忙”字婉拒了。直到有一日,荀攸破天荒地主动过来了。一起带来的,还有一份奏表。   荀攸进来就反客为主将闲杂人等统统打发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表重重摔在案上,脸色严厉地坐在那里。荀彧一眼便知那是什么,盯着自己的手指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公达当黄门侍郎,是专门拦奏表的么。”   荀攸手指叩击着书案,不耐烦来虚的,直言道:“这写法,不像是那位服尚书郎的手笔,你到底参和了多少?”   “是我写的。”   “你写的奏表。”荀攸微挑了眉峰,“承认的倒是爽快,那我也开门见山了。这奏表,不能呈给天子。”见荀彧双眸转过来,他别了头道,“退一步,呈上去了,天子也无能为力,还明面上得罪了董相国,你这是何必自讨苦吃。”   荀彧半晌才道:“董相国不看,自有人会看到。”   “给蔡侍中看的?”荀攸似笑非笑道,“董相国停了的太学,蔡侍中还会再凑上去打相国的脸吗?小叔明知不可而为之,怎么,赶着当贞士么?那不如干脆一头撞在大殿的柱子上以死明志来得更轰动!”   “公达……”荀攸当着外人从来不叫荀彧小叔,至于私下里,这一声小叔唤得真是阴阳怪气极了,大概真是被气到了。荀彧知道荀攸是好意,现在整个朝廷被董卓搅和得一塌糊涂,人人自危,这时候还出头往太岁头上动土,岂不是嫌自己命长?   “文若,听我一句劝,董卓不倒,万事不成。在这之前,你安安静静地做你的份内事,别再跟宫里那尊泥菩萨亲近了让董卓盯上你。”   荀彧捕捉到荀攸话里有话,震惊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荀攸拿起这奏表往火盆子里轻轻一丢,看着窜起的火焰慢慢将其吞噬,“小叔不会以为凭那幼主之力真能扫除阴霾撑起大汉的天吧?”   荀彧看了荀攸一眼,坦言道:“不能。袁隗以为董卓乃自己故吏更易控制,却不知他手里无兵只能眼睁睁看着董卓反客为主。公达欲除董卓,可否想过单除一虎焉知后头没有另一只狼等着替补?”   “那么董卓不除么?”   “除。但不能用你想的那个法子。”   “我的是什么法子啊?”   荀彧闭口又沉默了。   荀攸平日里在人前都是少言稳重,到了荀彧这里冷不防就显现他咄咄逼人的激进一面。他撑着书案,身体半倾斜扑在上面,快碰到荀彧的脸了,追问道:“伯求夸过你王佐之才,文若甘心在幼主身上蹉跎,一点也没动过别的心思么?有没有想过为幼主另择仁贤辅佐王命号令天下?”   荀彧目光闪烁,“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其实,我一向是相信文若的眼光的。他日文若选好了人,千万要知会我一声。”荀攸站了起来,又接了一句,“说不定以后……攸还需要仰仗小叔呢。”   听着语气仿佛是在笑,然后他径直离开了。   这之后,荀彧再没见过荀攸。不是不愿见,而是见不到。董卓盯上他的速度超乎想像,并且还不是一般意义里的盯上。而那位服尚书郎很快被调离洛阳,说是爱惜其才先外放锻炼锻炼,紧接着他的调令也来了。不受波及的便是荀攸,依旧稳稳地当他的黄门侍郎,依旧对荀彧冷冷淡淡漠不关心的样子。   冷淡才好。   荀彧在宫中过着锦衣囚般的日子里,没有写过一封信。他无缘无故失踪,按理说应该早有人出来搜寻了。可等他养好伤,竟没有听到宫外传来的任何有关他失踪的消息。他听不到消息,意味着有人不愿他听到。   董卓来的时候特意把一份奏本扔在荀彧面前,讥道:“你的好侄儿当真有趣,参你滞留宫中,无故旷职,大张旗鼓地要让御史丞抓你问罪呢。”见荀彧无动于衷,顿觉好生无趣,不禁捏着他的下巴逼问,“你当真无所想?”   “荀侍郎所言属实,我认罪便是了。”荀彧睨视董卓,咬字清晰,话说得不轻不重,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神色。   董卓气极,他是绝不相信荀彧不怨不憎不哀不恨,一发狠将人按在案前,“想得美!”他真是厌极了这帮公卿士族的装腔作势,“我已经向陛下上表了,阉宦之乱,急需补吏,特任你为亢父令,即日出发。”   荀彧听到这消息浑身震了一下,却闭嘴不语。董卓一手按住他的后颈,一手拉扯衣裳。他不依,翻身欲逃。董卓一声喝令,“来人,给我把他摁住!”当即进来两个小黄门,帮着董卓摁了荀彧手足。室内炭火暖,仅著丝罗夹棉的衣服也够了,而丝罗最不禁撕扯,几下便四分五裂了。   董卓终于满意地从颈部开始一点一点沿着脊柱往下抚摸,底下人的一直打着颤,白晰的肌肤因手掌重重的磨擦而泛了淡淡的粉红色。他呼息渐粗,整个人彻底兴奋了,插了一根手指试试,果然很紧,得先松一松。于是掰过荀彧的脸亲了亲,发觉不太对劲,要说这人也忒胆小了,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其中一个小黄门颤着音大叫,“相……相国,这……这怕是不好了!”   董卓顿时明白过来,一拳打在荀彧肚子上,又往喉咙里抠,立马让荀彧不停呕吐起来,“宣太医过来解毒!”   荀彧换上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裳走到窗边,毫不意外这窗是被封死的,不用想也知门外守着多少人了。服县令悄悄给了他一个暗示,让他“等”,那么曹操在服县令手里应该是安全的。   他和服县令算起来不过一夜君子之交,共同拟了份奏表,结果还是不了了之。今日他乡相遇,不曾预料对方还能顶着吕布董卓的压力愿意出手相助。光是做出这个决定的情谊,就令他无以为报了。   服县令因押着曹操走不快,落在了后头追。虽然比吕布晚回县府,不过也没晚太久,他先将曹操关押在一小室,挥手屏退杂役。他稍微了解了一下曹操的生平,“我听过你祖父。”开口的第一句话便令曹操紧张了起来,而后话锋一转,“也知道你杖杀蹇图的事迹。天下大乱,王道不道,我不愿助纣为虐冤杀少年英雄,你若想顺利出逃便要听我的指示。”   曹操掂量着服县令的话,迟疑道,“我不能弃我的同伴而一人逃走。”   服县令点点头,笑道:“这你放心,要救自然不会救一半。荀文若是我洛阳故交,我也不希望看他身陷囹圄。吕布午后便要出发回洛阳,这附近的渡口没有大船能载车马,所以他们必不会选择水路,而是走旱路稍微绕一下。而那条路……被称为买命路。”   曹操若有所悟,猜道:“是因为贼寇犯事较多吗?”   “曾经是。我上任后将这些落草为寇的流民都招安了。不过若是我想,它依旧会是买命路。”服县令一笑,捋了捋长须,“你听好了,你的枷锁我会给你按个没锁的,以便你见机行事。路过那里的时候,自会有‘贼寇’出来劫财,你们趁乱骑上安排好的马就跑。”   “吕布的马可是千里驹,真追起来我们未必跑得掉。”   服县令拍拍曹操的肩膀,胸有成竹道:“我手上刚传来一份董卓遇刺的消息,相国府大乱,正是需要吕布回去磨磨刀。两相权衡,稳住洛阳才是他们的根本,你们反而是其次了。”忽然又问道,“文若怎么会跟你在一起,我记得当初我的调令在先,而后过了一阵子就是听说他出任亢父令的消息。就算他后来弃官而去,也不至于因此受到朝廷通缉。毕竟世道乱了,不差他一个弃官归乡……”   荀彧遇到的事说出来十分难堪,纵使董卓什么也没干恐怕也挡不住捕风捉影的猜测。曹操含糊道:“具体我说不清楚,只知道他得罪了董卓遭到忌恨。”   “他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服县令低低笑了,眼中分明是不信荀彧会招惹董卓,董卓主动找上门比较符合事实。“董卓从未通缉过他,等他安全回乡后此事便算是了结了。但经此一遭,难保董卓不会迁怒于人,你自己也多加小心吧。”   “我虱子多了不怕痒,可县令您呢?”曹操长叹:“帮我们逃跑那是得罪了董卓,纵是抓不到把柄,吕布回京后前因后果总会有想明白的时候,恐怕会怀恨在心。”   服县令坦然笑之,“或是贬官或是罢官,随他们便吧,在乎这些做什么。”随后他打开了门,大声命令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里关押着朝廷要犯,不容有任何闪失。” 第14章 袁绍   【十四】袁绍   服县令的判断没有错,吕布接到董卓夜间在赴宴的路上遭到刺客伏击的消息后坐立难安,恨不得一下子飞回洛阳为义父分忧。由于信中只含糊写了董相国遇刺负伤,并没有说伤到哪里伤有多重。吕布反复看着信中内容,低声征询服县令的意见:“县令怎么看相国之伤是轻是重?”   服县令斟酌了一下,分析道:“洛阳至今风平浪静没有大骚乱,那么表示相国性命应该无忧。但连发两道命令催促中郎将回京,恐怕情况随时会发生变化。”   吕布点头,站起来道:“我得赶快回洛阳。不走水路的话,可还有捷径取道回京?”   “有是有,不过……”服县令面有难色,踌躇不语地望着吕布。   “还请县令直言。”   服县令道:“那条路挺平整的,适合快马急行,只是草寇时常会埋伏在那里骚扰劫财,不太安全。”   “哼,朝廷的车马他们也敢动手 县令实在是太过于胆小了。”吕布不以为然,区区草寇这种杂牌武人,怎么跟他们装备优良的正规军斗。于是大手一挥命人把荀彧曹操绑来,然后专指着曹操道,“他是朝廷通缉令上的人,按规矩应由官府的人出面押送回京。就交给服县令你派人办好这事了。”   “那是那是,下官职责之内。”服县令对这个结果不意外,他料到吕布要速度势必不能多带累赘,曹操这种犯人怎么说都得从头到脚一套沉重的枷锁伺候,容易拖慢速度。现在吕布主动放弃带曹操,省了很多麻烦,他正好让那群“草寇”多个帮手。   因为荀彧属于“贵重物品”,官役没给他带什么枷锁,仔细搜身没发现什么匕首之类武器后就打算扶他上马车。正是这时,吕布突然喊了声“慢着”,服县令与一干官役惊诧而视,一脸忐忑地等候指示。   按理说今天谋划的事并没有出什么纰漏,吕布不可能这么快反应过来被人诈了。   吕布像一直警觉谨慎的豹子,虽然嗅到一点不寻常的地方,可苦于找不到蛛丝马迹。他绕着荀彧转了两圈,又看了看坐在囚车里被伺候了一身刑具的曹操,朝服县令问道:“他怎么没上刑具?”   服县令弱弱解释道:“这位既不是钦点的犯人,况且他入了仕有官身,上刑具于情于理都不合……”   吕布连连挥手打断服县令的话,这帮酸儒又要开始扯有的没的了。他之所以突然不放心了,只是因为见荀彧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因为即将被押回洛阳而表现得沮丧惶恐,这和在船上的情景相重合了。   吕布摸着脖子上不存在的痕迹,那处曾经被荀彧用匕首抵着,差点就割了喉见了阎王,“给他上个脚铐,坐马车上又不委屈了他。”   服县令擦了擦汗,连声称是,忙指挥人速度上铐。   荀彧坐在颠簸的马车上,脚铐磨得他生疼,从中推测吕布赶路的速度非常之快。车至那条被人称为买命路的地方,速度慢了下来,而车却更颠簸震荡了。   只听见车外吕布相当不高兴地说了一句,“哪来的那么多碎石头散在路上!”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喂喂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有个人瞧他身边的同伴捂着肚子,关心道。   那人一脸纠结,“怕是中午吃坏肚子了,有点作呕想吐。”   “撑着点,到下一个驿站吃点药。”   吕布那群官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话的时候,一帮“草寇”已经埋伏在路边。他们人人都带着武器,专程等着目标那一行人经过。曹操手里握着解开荀彧脚铐的钥匙,到时候服县令设计的“草寇”缠住吕布等人,他则带着钥匙救出荀彧逃之夭夭。   “不好,有埋伏!”   不知谁叫了一声,吕布一行人全部紧张起来。很快从道路两旁窜出一群衣着褴褛、灰头土脸还拿着各种刀剑枪戟的人,看来就是经常扰民的贼寇了。他冷笑一声,“今天这日子不错啊,赶着来送死。也好,回京之前顺便把这帮匪徒给剿灭喽。给我杀!”   短兵相交片刻,吕布的队伍便开始溃散,原来他们个个开始腹痛呕吐,就连吕布自己也有点头昏脑胀。曹操一路朝着马车冲去,将荀彧拉下车解开脚铐。其中一个草寇吹了声口哨,两匹马哒哒地迎向曹操荀彧。   “妈的,那厮好大的胆子!”吕布气急败坏地挥鞭想追,可发现身边的人都软了腿脚,连他们的马都跪在地上不起来了。这种情况,用脚想也知道今天的午饭有问题。敢这么大胆算计的人,除了服县令不做他选了。可现在他们除了破口骂娘也干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曹操荀彧骑马跑得没影了。   这群草寇象征性地搜刮了一点财物,欢呼了几声,一哄而散消失无踪了。   吕布呸了一口唾沫,环视四周躺得七七八八的属下,无奈下令,“休息一下,而后回京。”   另一边,服县令整整齐齐地将官服官印留在县府里悄悄离去了。万里江山,总有他能安然隐居的地方。   这是荀彧自离开洛阳以来最快意的一天,挥鞭催马快跑的频率不自觉地提高,令跟在后面追赶的曹操十分辛苦,连声高喊::“文若慢点慢点!”但人家装作听不见啊,于是气闷地加了一句,“你跑过头了,哎,我们走这条路……”   荀彧勒了马慢慢折回来,脸上不知是跑急了喘红的还是因为跑错路感到不好意思,不太确定地比较了一下两条路,“不是要往阳翟走么?”   “你这么不管不顾跑了五十里,就算人不知疲惫马也该疲惫了,休息休息明天再赶路吧。”曹操拉过荀彧的缰绳,牵引着往另一条路走去,又怕荀彧心里有想法,马上接着安抚道,“心急什么,再赶一天路就到颍川了,我们先去另一座小城绕一绕。”   荀彧隐隐觉得奇怪,可他还是愿意信任曹操的,“怎么要绕一绕,是躲吕布他们么?”   曹操回头笑笑算是默认了,“横竖不会坑你的。”   第二日下午,两个人顺利地到达颍川郡的范围,这一带历来农业发达,算是反董的前线提供粮草的要地。颍川郡隶属豫州刺史部,目前的豫州刺史是孔伷,为人清高,愤世嫉俗,听说跟董卓貌合神离,暗地里联络着臧洪和刘岱。基本上,董卓的通缉令在这里失效了一半,这也是曹操敢大摇大摆地拉着荀彧进城住宿的原因。   “这真热闹,哎,文若你先在这附近等我一下。”曹操拉着荀彧闲逛,走到某一处转角忽然停下了,“我去办点事就回来。”   “好。”荀彧早发现曹操心不在焉,没多说什么,自顾自在街上瞧着新鲜。   曹操拐进一个暗门,里面住着个养鸽子的老头。他抛过去信物和钱币,老头指了指一个鸽子笼。那里已经关了三四只鸽子,每只鸽子腿上都绑了封了印蜡的信筒。在观察了信筒无异样后,他将信全取了出来粗粗扫了遍,然后全部收进衣袖里准备离开。   结果刚打开门迎面撞上了一个看起来鬼鬼祟祟之人。   “本初?”   “孟德!”   袁绍激动得一把搭在曹操肩头,搂着脖子笑骂,“你这段日子干嘛去了,给你写了那么多信都没回过一封,我差点以为你被董贼那什么了呢。”说着比划了一个杀头的手势,并且上下打量了一番,鄙夷问,“你怎么穿得如此……”   曹操显得没那么激动,没好气道:“你管自己跑了,留兄弟我在洛阳被董卓悬赏通缉着,东躲西藏地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别说有空回信,现在有命见到你都得先去祖宗那里烧柱高香。哼……”   “不至于吧?不就是弃官不干了嘛,那董贼还真赶尽杀绝啊。”   “你一口一个董贼,人家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我们要做什么,能不下狠刀子以防万一吗?还有,就算我不回信,你也不至于特意从邺城跑来这里吧?”   “谁说我专程过来找你的啊,自作多情。”袁绍很是不屑。   “那你干嘛来了?”   “说来话长。”袁绍叹了口气,须臾,又拍着曹操肩膀道,“说了半天都没口水喝,来来,找个地方我们慢慢聊。”   走到街上,袁绍刚想往左走发现曹操直接去了右边,心里纳闷那头不是没酒肆饭馆么。   曹操从人群里立马就找到了荀彧,笑呵呵地过去打招呼。不料跟在身后的袁绍后面先开了口,语气里充满了意外之喜,“哎,这不是荀文若吗,久不见,一切安好?”又回头冲着曹操悄悄问,“他怎么在这里?不对,你们俩怎么会在一块?”   荀彧向袁绍微笑示意,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便被曹操黑着脸拉着走了。还说跟袁绍不熟,不熟人家怎么乐得跟什么似地贴上来。   袁绍在后面追,一脸的莫名其妙,“曹孟德你干嘛,我们还没好好叙叙旧呢。”   “大街上叙什么旧!”曹操心里不高兴,“找个吃饭的地方再说。   三人来到一家看着比较清静的饭馆坐下,馆中的僮役拎了壶煮好的茶分给他们解解渴。   袁绍气喘吁吁地跑了一路,举起茶盏先尝了一口,眉头瞬间拧成了麻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阻止了荀彧将茶送到嘴边,同时对着曹操喊,“别喝别喝。”   荀彧奇怪地望着一脸纠结的袁绍, “茶里有什么吗?”   袁绍摆手道:“没什么,就是这茶叶太差了,既没茶香味,入口还一嘴的涩苦,煮的水也怪怪的,实在难以下咽。你肯定喝不惯,别喝了。”   曹操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味道确实差了点, “让人换成白水就好了,这种地方吃饭自然比不上府里的茶僮手艺,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袁绍不高兴了,“我怎么觉得我们今天阔别多日的重逢并没擦出热情,倒是你嘴里尽是吐些碎冰渣啊。换地方换地方,这里人多口杂,茶还烂,估计饭菜也不怎么样,不适合谈正事。”   他摔下茶盏,起身带曹操荀彧去了他暂时住的院舍,那里是他的私产较为安全。接着请曹操荀彧坐下,指着案上成套的翠玉茶盏,得意道:“你们尝尝这个。”   曹操喝了一口,逸品,不过硬是装得很寻常。   袁绍哼了一声,“就知道你吐不出象牙。”转而跟荀彧聊天,“你怎么跟孟德走在一起了,不是听说调去兖州当官了吗?”   “弃官了。”荀彧将自己的遭遇隐去,简单地回了一句。   袁绍一听“弃官”来精神了,倾身上前握住荀彧的手真诚道,“那你这是回乡了?有什么打算没?我们讨伐董贼正缺你这样的人才。”   荀彧被袁绍激动的反应弄得一愣一愣的,不过听到这里总算是明白了今天为何曹操一定要在这城里歇一歇。   曹操咳了一声,皱眉道:“别随便拉人下水。”一边说一边替荀彧拍开这双咸猪手。他没说出口的话,竟让袁绍这小子先下手了,简直懊恼极了。若荀彧答应了袁绍,那么他就没机会了;若荀彧没答应袁绍,其实他也没多少机会,毕竟把袁绍都拒绝了,他曹操无权无势无兵的有什么东西还能让人看上眼?   荀彧顺利抽回手低头喝茶,他知道关东这边反董声势比较迅猛,特别在袁绍跑到冀州后董卓一直视之眼中钉。   袁绍被曹操拍得有点痛,讪讪坐正身体,并一语道破曹操心事,“你把他带这里不就是想拉拢他过来么,不然让他坐在这里听什么?” 他揉着自己被打疼的手,抱怨道,“你十天半月不回信说是事出有因,我忍了,恼火的是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说你手里的兵现在在哪里?没兵你跟我混什么!”   “我把文若安全送达阳翟之后就去募兵,平日里不见你心急,现在过来催什么催,你先把你冀州那地搞定了再来跟我说话。听说——韩馥害怕你滋事起兵,天天派人守在你家口,你把这事解决了么?”   袁绍听到冀州牧韩馥就头疼,这人是董卓特意送过来监视自己的,整天防什么似的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烦得很,“你不知道这几日为了摆脱韩馥的监视我可是绞尽脑汁,就差拔刀找上门跟他干一架了。   “就凭你……你有上门试图说韩馥吗?”曹操悠悠道,“这人你拿不下,起兵之事又得缓了。当然,我在兖州豫州青州这一块没什么影响。”   听到曹操提到兖州,荀彧思索了一下,难道兖州制史刘岱、豫州喇史孔伷都已经和曹操互通情报过了?如果刘岱孔伷尚有几分本事,他记得青州刺史焦和胆小怕事没什么才能,是拉来凑人头的么?这支东拼西凑的联盟军,到底能成多少事,还需要时间观察,毕竟现在他们群龙无首,各怀心思。   袁绍被曹操噎了一下,“我知道。”然后故作严肃地抿了口茶,并暗叹喝自家的茶就是种享受,“在说服韩馥前,我先得跟孔伷他们聊聊。”   “那你慢慢谈,那我们先回客栈了。”曹操站起了身,把手伸向荀彧,微笑道,“我们走。”   袁绍连连喊住热情挽留道,“住什么客栈,那地方人来人往的睡多乱。我这里有屋子空着啊,还有奴婢伺候呢。”说着,还用胳膊顶顶曹操的胸膛,暖昧道,“若想要松快松快,漂亮的婢子也是有的。怎么样,兄弟我是不是很够意思?”   曹操眼神有些飘乎,心中怒骂道,袁本初啊袁本初,你是存心来搞事的吗?不过心再怎么骂,面上还是得保持镇定,十分正直地拒绝了,“我们也就今天再住一晚明天就走了,不用那么麻烦了。”   呵,突然怎么这么正经了,装什么装啊。袁绍见曹操意志坚决,转了个方向,改问荀彧,“文若,不然你住过来吧。你看孔伷现在也在颍川,约完他谈了正事我顺路送你。”   “不了。”荀彧见曹操一脸抑郁苦闷的样子,也婉拒了袁绍的提议,“我们还要一同去拜访阴太守,多谢你的好意。”   “这样啊……”袁绍听着荀彧和曹操关系非浅,惋惜道,“那等你回家后,我们有时间再约吧。”两个都不肯住,他也不能勉强是不是。不过他还是很希望拉拢一下颍川荀氏一族,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关于讨伐董贼之事,文若真没兴趣加入吗?” 第15章 离思   【十五】离思   曹操与荀彧一前一后缓步走在街上,从袁绍私宅出来后两个人都没开口说话。   “你真打算回乡后就专注经学著书,不再入仕了吗?”袁绍再三邀请入他幕僚,荀彧最后还是合糊其辞没有明确表态。既然袁绍请不动,那么曹操也没必要问荀彧是否有兴趣跟他去陈留了。   荀彧摇摇头,“我还没想好,冒然允诺太过草率。”   袁绍目前看来是拥有最多最优政治资源的一方诸侯,又比照孟尝君好客养士,一时间邺城袁府门庭若市。汉室式微,诸候群起,想要出人头地就得找个有前途的靠山。世家大族纷纷把族中子弟投往各个比较出色的诸侯中,只要其中一个能成事,自然能保一族继续繁荣。   洛阳城中,他听闻何进优柔寡断对肃清阉宦一拖再拖最后误了自己性命,而袁绍数次进谏无效后干脆与他叔父袁隗矫诏召常侍樊陵、许相,斩于刀下,而后又血洗宫廷余阉。因为杀红了眼,凡是见到面白无须者上前就是一刀,误杀者不少。   当北宫的门再次打开,里面俨然是一片血海地狱。袁绍率着禁军昂扬经过,荀彧与留在宫中的少府文官在道边注目而视。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含着笑容,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那些为非作歹的阉宦终于被彻底清除了。   荀彧低头看着宫中漂亮的地砖上落满了枯黄的叶子,袁绍拖着剑,剑上的鲜血未干滴在落叶上,明黄黄的颜色中沾了点血红,竟是那么的凄艳。他蹲下身捡了一片叶子,袁绍眼角余光瞥到了,驻足折身细看,讶然道:“哎,你是荀文若吗?”荀彧抬头相视,袁绍高兴地扶他起来,“果真是。在这儿呆着干嘛,都是杀戮气,味道也不好闻,怪恶心的。”   荀彧被袁绍一路带着出了宫,送回了他在洛阳居住的小院舍。袁绍说他正准备去接天子回宫,改日再煮酒长谈。这一走,便没再见过。许多人以为阉乱平定,汉室天下将恢复清明,却没料到何进竟招了董卓入京,已经劫持了少帝刘辩与陈留王刘协。可谓是乌云刚散,又刮起了妖风。听说那日后袁绍见了董卓,起了很大的争执,横刀威胁才安然离京回了冀州。   袁绍问他,愿为举兵讨董助一份力吗?他当时,确实心动了。可不知为什么又未当即允口。   雪依旧每夜每夜地下着,黑夜中寒风渐盛,刮骨之冷。客栈的后院中挖着一片池塘,细雪落入其中,静默无声,水面似结有薄冰,却尚未结成。   明天就能到达了阳翟城了。   荀彧突然失了眠,翻来覆去间都是四面八方涌入的杂念。他披了大裘出来,支着脸撑在围栏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雪一粒一粒的落。沉思间听到身后吱一声,转头望去,发现曹操捧着个酒坛出来了。   “好巧。”曹操有些意外,“原来你也没睡。”然后把酒壶递给荀彧,“我去拿两个杯子过来。”   荀彧掂了掂份量,这一小坛酒已经喝了一半。   曹操再出现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回避了为什么睡不着觉这个问题。   “本初动作真快,这么快已经拉拢了一片人。我还什么都没开始呢……”曹操想不好说什么,脱口把今天遇上袁绍后对比出的失意心情给抖露出来了。   荀彧笑了,“先声夺人者未必先成事。”   曹操霍然睁大了眼,“怎么说?”   “袁本初尚不能摆平韩馥,冀州不能与豫州兖州充分联合,势必不能同时兵。他说你手中无兵,他自己手里又何尝有兵?”   “确实半斤八两。”曹操粲然,举杯相敬,“那照你看,我俩谁能先集结誓师?”   荀彧没料到曹操会这么一问,默默啜饮着酒不答。   曹操忽然就扛上了,“你希望是谁?”   荀彧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希望我猜错了。”   曹操脑中短暂的空白过后是抑制不住眉梢眼睛的喜悦,越笑越浓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引得荀彧也受到了感染,两个人双手支在栏上耸动着肩低头痛快笑起来。然后曹操握住了荀彧的手,荀彧紧张了一瞬间,目光对上曹操,久久凝视着。两个人越靠越近,直到曹操迅速啄了一口荀彧的双唇。   然后……然后自然是不知道怎么的就滚到帷帐里头去了。   两个人钻在一个被窝里,额头渗着细细的汗。荀彧闭眼躺了一会儿,又忽然睁了眼,果然曹操在凝视着他。他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问道:“都过三更了,你怎么还不睡?”   曹操低落叹息,“醒着感觉时间过得慢些,若是睡了,那便是一觉到天亮……”   剩下的话曹操没有再说下去,但荀彧听懂了这里头的含意。他的目光中尽是一波又一波的潋滟,将万千情绪都沉在眼底。   曹操一激动,忍不住脱口问道:“跟我去陈留好不好?”   荀彧一怔,继而渐渐凄郁,他挪着身体挨在曹操肩头,语意忧伤地回道:“父亲已逝,兄长又去了冀州,家中的事还需要我作主,我不能不替他们考虑长远。”   曹操扯出一个笑容,用手盖了荀彧的眼睛,“睡吧……”   第二日,他们顺顺利利地进入阳翟城,荀彧脸上是即将回家的期待,曹操脸上则多了一分离别的忧愁。如果可以,曹操想一直把路途走下去,走到充州,再慢慢打回洛阳。   颍川太守阴修是位和蔼仁厚的老人,他收到蔡邕的书信嘱托后一直等着曹操荀彧到达,但超出预计时日很多天也不见人来,心中不免焦急忧虑。门仆过来禀报,说郡府外有两个带着蔡侍中文书的公子求见太守。   “快请他们进来。”阴修笑眯眯地打量着跪在地上行礼的两个人,其中荀彧是他推举的孝廉,怎么看都欢喜,“你们路上遇上什么事了,耽搁了这么久才到?”   曹操笑道:“怪我,通缉令里榜上有名,几易姓名才逃出来。”   阴修颔首摸须,从案上递过去一封信,“这是蔡公委托我写的信,你拿着吧。”曹操双手接过,信不过素绢一片,很轻很薄,与曹操却有千金之重,这是他能否顺利起兵的本钱。阴修又朝荀彧道,“你的家人数日前便到了,每日望眼欲穿地等着接你回去。蔡公交代的事我办完了,所幸一切平安。你们赶紧做你们要做的事去吧。”   告别阴修,曹操一路陪着荀彧走到了郡府大门口。院中的积雪被清扫过,可刚又飘了一阵细雪,薄薄地覆在青石板上,脚踩着走过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入耳分外地清晰。临别之际,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曹操定定地看着荀彧,声音满是难以排解的惆怅,“我要走了。”   荀彧缓缓转向他郑重地作揖,面若静水,瞧不出是什么情绪,低声道:“这一路多谢你护送。”   曹操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这人多说一句话。他伸出手想再抚一抚魂牵梦绕的脸庞,却在半路里退却了,叹了口气道:“好罢。”转身牵过阴府小仆备好的马,失落地朝前走了几步。忽然猛地又折回来紧紧抱住荀彧,颤抖着声音问:“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荀彧没避开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曹操的面孔迎面一晃而过,依稀看到那双眼睛里噙着些什么晶亮发光的东西。他微微歪着头,轻声回答:“颍川将是多兵之地,大概会去安定点的冀州避避难。”   荀彧没说去冀州找袁绍,可曹操就觉得这是奔着袁绍去的。避难么,哪里不行,为何恰好是冀州?原来,自己还是比不上……   曹操心里酸酸的,他想试图抓住这个人,却发现掌心里除了淡香缭绕,没留下半点痕迹,颇不甘心地松开了手,“若是在冀州呆的不顺心了,你来找我吧……我……”后面他想说的话哽在喉咙口,怎么也出不来。   荀彧的心怦怦跳着,蓦然觉得有些恍惚,刚要回答一个“好”字,门口驶来一辆马车,从车上跳下个弱冠少年喊了一句“文若这里!”清脆嘹亮的声音惊醒了他对曹操黏黏糊糊乱成一团的离思。   曹操眼睁睁地看着荀彧把话换成了一声再寻常不过的道别:   “各自珍重吧……”   他两眼发红抬头望去,荀彧的身影已经站在那个弱冠少年面前,两个人脸上都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那少年纶巾素衣,眉宇之间仿佛藏了万里星辰。与荀彧并立,真真好似一对璧玉,举世无双。大概是他的目光过于炽烈,那少年注意到了,偏过头好奇地望过来,锐利得好似一柄开了锋的宝剑。   曹操冲着那锋芒夺目的少年自信一笑,飒爽地翻身骑上马,两腿轻轻夹了夹马腹,让马缓步动起来,一颠一颠地离去了。   今日之后,荀彧再好,都与他无关了。   那少年啧了一声收回了视线,见荀彧怔怔地望着曹操的背影,不禁问道:“他是这一路护送你的那位义士么?”   “是的。”荀彧直到看不见曹操的身影了才堪堪收回视线,换了个话题平了平他的心情,“奉孝怎么也跟着来这里了?”   郭嘉伸伸懒腰,慵然道:“文若还问,明明你失约了。一个月前不是你主动来信说打算弃官回乡吗?我当时回信了说啊,那我就去找你喝酒为你接风洗尘。结果按照约定的日子到了你府上,却发现你这个主人还没有人影,这不闲着没事就顺便跟着你家的仆从一路到阳翟来接你么。”   “是我不对,后面遇上些事,忘了与你说要延期。”荀彧面上一窘,他忘了与郭嘉还有这么个约定。   郭嘉故意长叹息,“罢了,到时候,文若得多敬我几杯酒,我就勉为其难地不跟你计较这些小事了。”   荀彧无奈笑道:“好,是我失约在先,任凭你罚酒。”   上了车,郭嘉靠在车壁上嘻嘻调侃:“我觉得刚才那位义士八成想拐走你。你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这么恋恋不舍的?”   荀彧放下车帘,平淡道:“觉得挺谈得来。”   郭嘉长长地“哦”了一声,忽然转了方向,“你路上听说了么,董卓遇刺了。”   “知道。”   “那你也知道了吧,公达入狱了。”   荀彧诧异地盯着郭嘉,半晌未语。   郭嘉自言自语地接下去,“不过是两波人,刺杀董卓的是一批死士,已经就地伏诛。另一波是尚未行刺便因泄谋而被逮捕入狱,才是公达他们。严格说来,算是意图行刺未遂。昨天发生的事,你在赶路应该还来不及知晓。”他见荀彧神色复杂,安慰道:“公达在狱中安之若素,想来是有自保的法子。”   荀彧点点头,公达意志坚定,敢作敢为,入狱为囚应该不会被轻易击溃。他望着家乡熟悉的山峦河川,心想着这些山山水水很快将狼烟四起,忽然问道:“我打算将族人搬去冀州避避战祸,你跟我一块走吗?”   正月,东郡太守桥瑁诈作三公移书,散布于各州郡,称董卓“废嫡立庶、大逆不道”,痛斥了董卓的种种恶行,又欲重新拥戴刘辩为帝。董卓闻之大怒,立即授意弘农王郎中令李儒鸠杀刘辩,断绝这些反董联军的政治企图。桥瑁刘岱曹操臧洪等人不甘就此罢休,于酸枣先集结而盟举起反董的第一面旗。   此时,荀彧带着一部分愿意跟随他去冀州避乱的亲族到达了邺城。进入城后,他意外地看到了韩馥带着一群手下拦路相迎。郭嘉跟着荀彧跳下了车,一看这架势,不知是褒还是贬地来了一句:“这算是夹道欢迎我们吗?”   荀彧走上前向韩馥作揖道:“彧暂借此地安居,不知因何事惊动了州牧大人?”   韩馥略略施礼回应:“颍川名士来冀投奔,韩某自然是热烈欢迎。府中酒宴已设,想请荀公子赏个脸一起喝喝酒。”他的眼中只盯了荀彧一人,话中隐然有一丝不怀好意。   郭嘉看似随意地晃到荀彧身边,悄悄道:“看这情况,不太妙。今天的酒怕是不好喝……”   荀彧苦笑,“这鸿门宴不去也得去。”   “那,荀公子请吧——”韩馥话音刚落,身后哒哒地跑来另一群人,领头的赫然是意气风发的袁绍。他皱眉不满道:“袁公子,你来干什么?”   袁绍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韩馥,“荀文若是我请来的客人,州牧大人横插一刀把人说劫就劫走不太厚道吧?”   韩馥见袁绍出言不逊,怒指他的面道:“袁本初,你讲话不要太狂妄!”   袁绍针锋相对,亦高声而宣:“韩文节,你为我袁氏故吏,竟如此昏聩,甘受贼人驱使。难道不知董卓乱国,劫持汉帝,横征暴敛,荼毒生灵!现在社稷有危,天子受困宫中无以自救,正是需要我们率义兵解国患难。我兴兵为国,而韩文节你,你的大义在哪里?”   一番话说得韩馥无言以对,他原本打算扣下荀彧交送洛阳,向董卓表表心意,袁绍这么一个又一个帽子扣下来,这事就没办法做下去了,只能讪讪打消念头,灰溜溜地回州府了。   郭嘉抓抓头发,轻轻“呵”了一声,朝荀彧道:“这袁本初有点意思。”   荀彧抿着嘴不置可否,微微仰首望着袁绍。   就这样,袁绍从朝馥手里把荀彧郭嘉一行人顺利地接到他的府中安置。 第16章 阴霾   【十六】阴霾   荀彧坐在临水曲廊边,眼睛仿佛是望着池中五彩斑斓的游鱼,然而神情却有些空洞,显然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欣赏苑中姹紫嫣红的春景上。突然,觉察到脸上一阵冰麻,瞬间激得全身皮肤一阵鸡皮疙瘩打颤不止。   “郭奉孝!”   荀彧看都不用看就猜到摸上来的“黑手”是谁,哭笑不得地转身就扑了上去。两个人一边打闹一边滚在了地上,嘴里又气又笑道,“穿这么多怎么做到手还这么冰的,你是不是故意冲过凉水?”   “投降投降,我错了,文若!”郭嘉手里高举着两封信,弯着眉眼讨饶道:“我手里有新情报,文若快停下快停下。”   “洛阳的?”荀彧注意到信封后马上放过了郭嘉,一把将他拉起来坐到室内温暖厚实的毛毯上。   郭嘉懒得没了形状,随手将信丢到荀彧腿上就管自己躺在一边,懒散地阐述道:“总的来说,董卓做了三件大事,第一,诛杀袁隗三族泄愤;第二,挟持天子迁都长安;第三,派了韩融等人出使冀州恪地,欲劝止袁绍罢兵。”   荀彧迅速看完了洛阳的信,点头附和郭嘉,总结基本精准到位,“董卓派了韩融前来说服袁绍,怕是要无功而返。”   “返?那袁绍的杀亲之仇还报不报了?”郭嘉靠到荀彧的肩膀一同看信,“依我对袁绍的看法,他们是不可能活着回去了。”   “旁人或可杀,韩隔毕竟是有名望的大儒,袁绍会有所顾忌。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既然是仁义之师,应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或许吧。”郭嘉又道:“还有一封是颍川的消息,不太好……”这话说得比方才沉重肃穆多了,“你看了别太难过……”   荀彧顿了一下,默默打了信,读到董卓派人袭击了颍川诸县烧杀掠夺无恶不作时,神色渐渐黯淡。当时他提出迁徙冀州避难,族中亲戚很多并不愿意离乡背井去生活,继续留在故地。哪里料到董卓为了显摆他镇压袁绍曹操等义军有胜利战绩,居然丧心病狂屠戮无辜百姓当战利品自欺欺人。他族中的亲人不少死于董卓手下那帮走狗刀下,故地怕是已成废墟了吧。   郭嘉直起身,拍拍荀彧的肩膀无声安慰。   荀彧过了好久才艰难地出声回应,该说的他说了,该做得他尽力做了,这种人祸避不过他也无能为力,“我没事。袁氏一门的不幸遭遇在前,我现在只是有些担心叔父和公达的安危。”   “荀伯伯受董卓礼遇拜为三公,听说在迁都长安的问题上又并未惹恼董卓,想来不会有事。”郭嘉缓缓分析,到最后却一声长叹,“至于公达,自他入狱后就没什么消息,只知道并未受到审讯拷问,人还活着。”   活着,就好。   荀攸下狱后仿佛被董卓遗忘了一般,无人审案,无人问罪,就这么将他晾在监狱里,一同被抓的何颙亦是如此。不过,两个人不在一个牢房,以防串供。   狱卒每日送饭两次,今天是第二次。荀攸接过饭菜客气地问了句,“阿铁,有我那小叔荀彧的消息吗?”   阿铁左右看了一下,靠近悄声道:“替公子打听了,董相国派军去颍川剿灭叛军,听说是大胜归来,掠了好多奴隶女人金银财物,不过里头没有您的小叔。荀司空给您捎了话,您小叔举家顺利迁到冀州去啦,已经都安定下来了。”   “冀州……”荀攸默默想,是个好去处,他顿时松了口气。又看到隔了很远处的牢房里一阵骚动,很快跑来了其他狱卒神色慌慌张张地进进出出。他不禁问:“那边出什么事了?”   “公子先吃饭,我去打听打听。”阿铁跑去围观了一下,一脸惊恐地跑回来不停地用手背抹额头的冷汗,结结巴巴道:“那……那个何大人,死了。真是吓死人,我们明明同候得好好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死了……”   狱中无缘无故死了囚犯,按律是要问罪狱卒衙役的,无怪乎阿铁这么紧张不安。好在又听说御使中丞来话了,到此为止不予追究,大家才劫后重生般地松了口气,连叹小命保住了,回去得好好给祖宗磕个头。   荀攸听后半晌无语,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句,“何必……”然后端起了碗平静地喝了一口粥。   那狱卒阿铁瞧着荀攸神色不变,照常吃饭夹菜,不禁暗暗称奇。这进了牢狱的犯人,关久了多少都会有点“疯”病,像荀攸这样的,少见。   荀攸独自面对冰冷的牢墙心想,死多容易,如细雪落入火盆,瞬间即化,活着才是本事呢。他的抱负才智还没发挥,怎么能就这么寂寞无名地轻易死去。   如果能活着出去,他想跟荀彧说,他其实并没有疏远小叔。   “董卓真想杀公达,应该早下手了。有叔父在朝中周旋,我相信公达能平安获救。”荀彧将信收入小柜子中,他现在明着是以袁绍为首的反董联军的谋士,实际上袁绍带兵并未需要过他。   一同被遗忘的,还有郭嘉。大约是觉得他们年轻没什么经验,又或者是身边老谋深算的军师太多,总之,袁绍更多的时候喜欢找荀彧谈谈经学聊聊诗书,而非行兵布阵之事。   “啊,肚子好饿。”郭嘉望向院子,百无聊赖地感慨,“袁本初的地方吃吃喝喝真不错,就是闷得慌。文若我们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你想去哪里?”   郭嘉想了半天,把手找进袖子放弃道:“冀州真是太冷了,春寒料峭的,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其实是他这几个月闲赋,该玩的地方都跟荀彧去过了,新鲜劲一过便失了兴趣。忽然他目光瞄到对面的回廊里有几位婢女缓步走来,裙摆飘曳间挂在腰间的珠玉璎珞璁琤,绮罗艳丽如春花。赶紧拉着荀彧瞪大了眼睛瞧,好奇道:“诶,好像是往我们这里来的。”   领头的婢女恭敬有礼地交给荀彧袁绍的亲笔信,软软糯糯道:“吾家主人命人为两位公子新裁制了几套春衫夏衣,以及一些点心蔬果。”   荀彧客气有礼地谢过,婢女们放下东西便告退了。说是几套衣服一些点心,虽然是客套话,没想到铺在地上竟把他们的居室都快铺满了。   郭嘉暗暗咋舌,这排场真大……问道:“这袁本初信里写了什么?”   既然是送过来享用的,他便不客气地拿起一碗橙子做的甜点尝了一口,清香甜爽,是他喜欢的味道。这种并非当季水果,这时间想吃上得去年冬天就好好储存在冰窖里,想做了再取之食用。也只有财大气粗的豪族才有能力保存各色鲜蔬水果,为的就是随时可以满足口腹之欲。   荀彧道:“袁绍只留了韩融一命,其余使臣全斩杀了。”   意料之中,郭嘉舔了舔嘴唇,挖了一勺送到荀彧嘴边,“文若尝尝。”荀彧正低头仔细读信,迟迟未理会,他撇撇嘴只得管自己吃了,闷闷道,“还写了什么?此番和谈无效总该开打了吧?不过也未必,毕竟袁绍这人不太喜欢当出头鸟。”   “是啊。”荀彧有些失望地放下信,“袁绍积极联络屯兵各处的诸侯,但他们只是屯兵,这么久了也没有要主动进攻的意思。像是惧怕先冲过去讨不到好处,各自推诿等着别人上。”   “豫州、兖州那边的酸枣联军呢,也没表示?”   “豫、充二州很多因同情袁氏一门的遭遇纷纷表示响应袁绍,却也是一帮乌合之众,各怀鬼胎,听说行军路上皆是酒肉享受,并没有整兵的意思。”   郭嘉转转眼珠,“我记得那个送你回家的义士是不是也加入了酸枣联军,他们不是遥推袁绍为义军盟主么。他呢,他现在怎么样,有消息吗?”   这么一问,有点儿别有用意。   荀彧斜了郭嘉一眼,道:“我跟他没有通过信。”   自颍川一别,他和曹操确实断了音信来往。他们好像互相矜持着,谁都没有主动提笔。不过对于曹操那边的酸枣联军动向,他还是十分关注。   郭嘉一脸的不相信,咬着勺子摇头晃脑啧啧两声,被荀彧重重拍了一下背终于不晃了。   荀彧继续说道:“从袁绍的来信中推测,指挥的人是鲍信,曹……曹孟德应该是属于积极要求主攻的那派,困于人微言轻,没有多少人肯响应。”   “盟主装糊涂不愿打头阵,各路将军豪杰又同床异梦,这仗不用打也知道什么结果了。没意思,真是太没意思了。”郭嘉说了数声没意思,倒是没把碗里的甜点落下全吃干净了,“袁府的厨子手艺真不错,好吃。如果日后离开了,大概也就这些吃食能让我有点留恋回忆的地方。哎,你在回信吗? ”   “嗯。”荀彧研了点墨,提笔回信给袁绍,“我想劝他从速决定攻打董卓的方案,如果仓促应战,结果可以预见。”   郭嘉支着头,无聊地盯着荀彧动笔的手,看似随意地问了句:“袁大公子写的漳河盟誓,文若觉得如何?”   “文采斐然。”   “还有呢? ”   荀彧停了笔,道:“那就需要看他把盟誓里的内容兑现多少再来评价了。”   郭嘉笑了,朝空气中假装举杯道:“我先预祝他们旗开得胜。”话里没多少看好袁绍这支各自为政满是小算盘的盟军能打出多少实绩的意思。   关东联军与董卓开战首先在荥阳打了起来,参加作战的主要是鲍信曹操等人率领的酸枣联军,此役战况激烈,然而却是出师不利。   曹操坐在土坡上喝闷酒,他刚刚和鲍信吵了一架。闷声不响地喝完一壶,手习惯性地往屁股边摸去,结果摸到满手的土。他纳闷极了,刚转头搜寻便看见是夏侯惇把酒全部收入怀中,正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他自嘲而笑,低声道:“把酒拿来。”   夏侯惇劝道:“你身上有箭伤,喝那么多酒,伤口不仅养得慢还容易溃烂。”   曹操沙哑道:“元让,陪我喝一杯吧,喝完我就不喝了。”   夏侯惇一屁股坐在曹操旁边,“你想说什么说吧,至于酒,还是由我来替你喝。”   曹操看着自己空空的酒坛子,再看看夏侯惇并没有要把剩下的就还给他的意思,不禁长叹一声,语气里满是无限的沮丧与悲哀,“我没兵了,元让……没想到,跟徐荣打了场硬仗,结果还是输了。”一下子,他又回到了起点。“卫兹战死,招募的兵马皆亡,鲍信那帮人全然没了斗志,不愿整兵重头再来。我就知道他们不愿打,都等着捡便宜呢!”   “要不问袁本初借点兵,再好好谋划谋划?”夏侯惇不知该怎么安慰,想了很久犹犹豫豫地提出了一个不算建议的建议。曹操和袁绍虽然是发小,可也不是没有矛盾。这一点,夏侯惇不是不清楚却还是提了,因为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曹操果然没应,“本初?哼……他但凡有点意思,就不会一直按兵不动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方面是袁绍自己不太情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袁绍的兵也少,又正积极与他的谋士荀谌等人筹划夺取韩馥在冀州的一切,根本没空理会曹操。   夏侯惇道:“不管怎么说,你们现在是盟军,有空还是应该想办法见一面互相谈谈未来该怎么打。但当下之急,是孟德你想怎么办,还要继续跟着这支酸枣联军混吗?”   “混什么混!就算我想跟着,也没兵给我带啊……”曹操愤愤不平道,“不打了!我们先回老家去,看看有什么别的办法再招点兵。”   话是说得痛快,可是他心里既对自己失望极了,亦对酸枣联军的不图进取失望极了。当然整个关东联军也好不到哪里去,明为讨伐董卓实际上谁都不愿真的出全力,相反比比皆是千方百计地壮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就个人来说,袁绍在河内前线的势头发展得轰轰烈烈,源源不断地吸收着慕名加入的世家豪族,而自己现在形单影只,空挂了个职。   曹操抬头痴痴望向北方,心想:“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那个人,自然是指荀彧。   当初他大言不惭地说,冀州过得不顺心了就来兖州跟他混,而今反倒是他先在兖州快混不下去了。听闻冀州牧韩馥一开始企图劫持荀彧将其送去洛阳,是袁绍挺胸而出保护了荀彧,并厚礼相待。两人行兵千里还时常书信往来,可见相处得不错。   “孟德?”夏侯惇见曹操发呆不理,稍微推了推他身体。   曹操隔了一会才回过神,抹了把脸问道:“什么事?”   夏侯惇目光指指徐他离去的背影,并把手里的信交给曹操,“徐他送过来的信,是袁本初写给你的。”   “他这时候写信过来干嘛!”曹操没好气地嘀咕着,打开一看,当即不屑道,“呵,他口口声声说讨伐董贼原来打的竟是这种主意……哼,还想拉我下水。” 第17章 归去来   【十七】归去来   关东联军与董卓陆陆续续开始了正面交锋,不过战绩都不尽人意。   荀彧打开窗,天空是一种阴郁的灰蒙蒙,浑浊而暗沉。袁绍很久没有来信,偶尔有人捎来一两句话,也是不痛不痒的关照,大概跟战况不如意有关系。他倚在窗台边太久,腿脚有点发麻,于是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不料碰到个东西。低头一看,气笑道:“奉孝没声没响的躺在这里做什么?”   郭嘉举双手,一手一封信在他眼前一边摇晃一边得意道:“文若想看吗?”   不管多少次,郭嘉总喜欢和荀彧玩这把戏。明明无所事事地在混日子,却还是对天下之事投入着异常热情的关注。荀彧知道那是郭嘉的寂寞,一种因抱负与才智得不到认可与发挥的寂寞,只能日日在无聊地打闹中消遣着生活。这种寂寞他在洛阳的时候曾深刻感受过,没想到慢慢延续到了冀州。   “哪边的信?”荀彧伸手想取,不料郭嘉突然缩回了手,嘴里不停嚷嚷着不给你看不给你看,还越滚越远了,也不嫌这地板又冷又硬。“奉孝取了信又不想给我看,是在逗我玩吗?别闹了,快给我……”   郭嘉皱着眉哼哼,“文若还说没有和曹操联系了,那这是什么?”他举起右手转着信,气鼓鼓地盯着荀彧,“打听兖州的情报可是从没落下过。”   荀彧意外地看着郭嘉,有些期待道:“兖州来的信?你快点给我滚过来。”   郭嘉别过头,又滚了两步远,“文若讲话居然也有如此粗鄙的时候。”   荀彧真是被郭嘉整得连脾气都懒得发,沉了声道:“好好的脚你不用来走路,非要躺在地上滚着来,我只是如实陈述而已,有何粗鄙之处。现在我再问一遍,奉孝滚不滚过来?”   郭嘉偷偷瞄着荀彧,这人虽然板着脸一副生气的模样,眼睛里却是带着笑意,于是翻着身乖乖地滚了回去,跳起来把信扣在他掌心里,“喏,都给你。”   “一起看吧。”荀彧用袖子拍了拍郭嘉皱巴巴揉成一团的衣服,两个人一起靠在墙上,“听说他离开了酸枣,回谯县重头开始了。”   郭嘉对曹操没什么兴趣,他折开了另一封信,有关袁绍在孟津与董卓派出的精锐部队交战的战况,“孟津之役结果来了,关东联军铩羽而归,这样一来袁绍的压力就很大了。如果不能尽快笼络稳定人心,联盟怕是要被董卓打散了。”   荀彧听到这个消息后轻轻叹息,“难怪袁绍往幽州去了……幽州……”他突然目光锐利地望着郭嘉。   郭嘉马上想到了一个人,“幽州牧刘虞?”   荀彧点点头,“刘虞性情仁厚,生活简朴,在幽州为政宽仁,深得民心。”   “他手里能有几个兵,难道袁绍想打宗室的旗稳定人心?”   荀彧心头隐隐闪过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念头,心情低落地叹道:“就怕不止如此。”   “你是说,袁绍想另立天子?那他和废嫡立庶独揽大权的董卓有何分别。可笑……真是太可笑了……”郭嘉整理了一下思路,“刘虞是个正直的人,袁绍的目的恐怕不容易达成。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传闻,说是天子迁都长安董卓火烧洛阳的时候,传国玉玺不见了?”   “是的,是有个说法。也是因为这个传闻,各路拥兵自重的诸侯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荀彧闭上眼睛,认真思考着什么,良久,忽然道:“我要找袁本初谈一谈。”   郭嘉道:“人在幽州呢,你得等些日子才行。对了,他给你回信了吗?”   隔了半晌,荀彧才回道:“没有。”   袁绍一连收到荀彧几封飞鸽尺素,都压着不回。他联合韩馥想以董卓傀儡幼主从此天下无道为由,另立宗室刘虞为新帝,借着这面旗来号令诸候,扩大自己的势力。没想到刘虞抵死不答应,这种篡逆之事没得商量。   这使得袁绍很尴尬,令他更尴尬的还是在酒宴上,他的发小好友曹操也不赞同他的做法。本来他们喝酒喝得挺高兴的,他搂着曹操的脖子笑道:“你行啊,在老家重振旗鼓,招募的这些兵居然把东郡那些蛮人都肃清了。”   曹操呵呵笑道:“都是被逼出来的。你又不肯给我点兵耍耍。”   “哪的话,我自己的兵还是韩文节那里接收来的呢。”   曹操适时提出他的需求,不管有没有用,“那借点军粮给我呗,我现在正愁怎么填饱肚子。”   袁绍皱眉,“我上表你为东郡太守,你随便弄点军粮难道还成问题吗?”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袁大公子。”曹操借着酒劲粗声粗气地发泄他的诸多不快,“你指望着快饿死的人能坚持走到粮仓再生火淘米做饭吗?整天玩这些不实际的,是不是朋友啊?!”   “怎么不是朋友!我又没骗你……”袁绍红着脸醉醺醺道,“你不是也一直反对我那些提议么。另择天子怎么了,就长安那个毛都没长的娃娃,被董卓囚禁着不敢吭声,并借那娃娃的名义源源不断地发兵打我们。现在我们又吃了那么多败仗,人心不稳,不再来剂猛药大家迟早要散伙。”   曹操挣开袁绍的手,一脸嫌弃地嘲笑,“得了,你那破主意分明是自取灭亡。”   袁绍忽然从袖子里摸出个方方正正的小玉石亮出来,得意洋洋地问:“那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曹操定睛一看,惊疑道:“玉玺?不可能啊。”   他想拿过来再仔细瞧一瞧,但袁绍把东西又迅速收回去了。   袁绍道:“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有自信能另择新君了吧。”   曹操冷冷一哂,“你玩你的,我不奉陪了。”   说完,他带着夏侯惇等一队兵马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袁绍一个人坐在那里好没意思。此时,有人通报说有军情送达。袁绍没好气地骂道:“没看见正喝酒呢,不看!”   宿醉过后,袁绍才开始慢慢处理军务。他看到军情中央夹了一封私信,不用打开也知道是谁寄来的。尺素散发着清冽宁静的幽香,是那个人喜欢熏的味道,但现在在他的鼻中,就是钻心的烦,口不择言道:“一个两个尽是说些没用的丧气话,一个自顾不暇的汉室有何可扶的,你们俩这么不谋而合怎么不凑一对去啊。”   说完恨恨地将尺素踩在地上,还不解气,又点了火烧个干净。   袁绍从幽州无功而返,沉着脸回到了邺城。他已经越来越不满意借韩馥调动冀州的资源,既然整个冀州都是由他掌控的,为何不绕开韩馥直接自己经手呢?比如,这冀州牧就应该他来做。正想着这些盘算,荀谌跟上来悄悄说了一句什么,令袁绍脸色一变,赶紧下令后面的兵马照常进入,而他则和荀谌换个门进邺城。   荀谌说的是,“舍弟荀文若在东门口等将军。”   荀彧等在邺城的东门口,他浑然不觉天际黑云密布,云海翻滚,不多时便要落雨了。等袁绍的兵马一排又一排地走完,他都没有从人群里搜寻到正主袁绍。直到城门重新关闭,整条主道上只剩他一人一马,孤寂而立。大风猎猎,吹鼓起他的褒衣博带,飘逸如仙,整个人好似要随风而去。   郭嘉带着伞过来了,静静站定在荀彧的身后,劝道:“袁绍已经从另一个城门回府了,文若还等在这里做什么。天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说着他上前拉了荀彧的手,将人往边上拖。   一种压抑难受的沉默过后,荀彧吐出口浊气,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我们走吧。”   郭嘉下意识地脱口安慰,“好啊。”   荀彧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我们走吧。”   这一回,郭嘉终于醒悟过来他话里头的意思,扬眉一笑道,“好。我也正有此意。”   袁绍对荀彧避而不见,假装自己公务繁忙没空会客。荀彧现在已经不介意了,他还有些庆幸,袁绍这样方便了他和郭嘉能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整理衣帽书籍等私物。郭嘉本身没带多少东西,他大部分身外之物都是袁绍送过来的,这些东西精致金贵除了不耐用之外没什么缺点,不过他对物质生活要求简单,多余的奢侈之物还是统统物归原主算了。   “这哪里得来的手镜,雕的还是绕花双蝶,你的东西里就数这个最格格不入。”郭嘉整理完自己的东西后就晃荡晃荡到处瞅瞅荀彧的,果真让他发现了新奇的事,“依我看这是女人用的手镜,嘻嘻,我要打小报告去……”   荀彧回头一看,那是徐氏塞在他怀里的手镜,奔逃的路上多亏它才使自己衣发不乱,每日清晨洗梳完,他都会小心将手镜藏在怀里。现在被郭嘉眼尖翻了出来,还故意歪曲造谣,当即不能忍了,急忙阻拦道:“郭奉孝你把东西还给我……”   郭嘉高高举起手镜到处窜,嘴里叫着,“不给不给……”   两个人从屋子这头奔到屋子那头,最后终于被荀彧捉到双双滚倒在地,但镜子从郭嘉手里滑了出去,咚一声落地,镜面与镜分离成两瓣碎在了他们面前。   郭嘉傻眼了,心虚地低头道歉,“对不住,是我不知轻重了……”   荀彧瞪了郭嘉一眼,从他身上爬起来拾起手镜,发现里面夹了东西,抖开一看是曹操信笔涂写的诗,落款日期正是他们离别的前一晚。   霎时间,他惘然了……   郭嘉小心翼翼地凑近读之,轻声问道:“文若说要走,其实是打算去找这个曹孟德吗?”   荀彧抚着有些泛黄的尺素,眼中尽是温柔,连带回答郭嘉的话也柔声细语,“仔细想来,兖州或许是个不错的地方。”   “天下之大,怎么偏选了他?”郭嘉不解且困惑道,“就因为他护送过你?”   “也不尽是。”   “你可骗不了我,那天分别的时候,你的目光里只有他一个人。”   “是么……我怎么不觉得。”荀彧嘴硬道,脸不红心不跳地收起尺素,“我说了,我跟他谈得来,合心意。袁绍看起来是不错,可他的能力驾驭不了他的野心。”   郭嘉眯起眼睛笑了,把手镜重新合二为一,“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祝你一路顺风。”   荀彧问:“你不跟我走吗?”   郭嘉摇摇头,“不了,在冀州懒散了这么久,我想找个好山好水宁静之地看看书隐居一阵子。王室羸弱,群雄并起,谁能射到鹿尚处于混沌之中,我想过一阵子再出来转转。”   听到郭嘉这番话,荀彧知道现在口空无凭想令人相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怕是未到火候,于是不再挽留,“等我安定下来,必定修书于你,到时候你不能不来。”   “呵,单凭文若的一番说辞我可不会信,我还要亲自确认过才会决定。”郭嘉站起来,负手傲然远目天际。   荀彧望着郭嘉的背影,“希望那一天,你我还能站在一起。”   “那当然。”郭嘉回眸,粲然抱拳道,“一言为定。”   某日袁府摆宴的喜庆日子,荀彧和郭嘉在热闹的人群中悄悄离开。一个向西走了寻找他的竹林修身养性地,而另一个则往南奔东郡的方向找曹操的部队。   夏侯惇气喘吁吁地闯入曹操的书房,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曹操正在为繁杂的军报批写指令,见夏侯惇又急又喜的模样,好奇问:“怎么啦,瞧你激动的,难道我儿子生了?”   夏侯惇翻了个白眼,卞夫人是挺着大肚子快生了,可要说的不是这事。还有你儿子要生了我激动干什么,莫明奇妙!休息了一会儿,终于缓过气,道:“外头有位自称颍川荀彧的士人求见将军。”   曹操的神筋好似灯花火烛吡剥一声炸了个响,一瞬竟不知作何反应,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夏侯惇摇着他的肩才重新唤醒他。他激动地问:“那人在哪里?”话竟讲得结结巴巴起来。   “请他暂且等候于正堂呢。”夏侯惇伸手一指。   “快快,帮我把衣服理理。还有鞋,鞋在哪里?”曹操站起来的时候用力过猛差点掀了书案,手忙脚乱地指挥夏侯惇找镜子找婢女过来整衣襟,“你瞧瞧我头发有没有乱,快弄盆水过来我要洗把脸。”   夏侯惇看着曹操照着镜子不停比划,实在没眼看了,“孟德,不就是见个男人吗,你怎么搞得像是去迎亲……”   “少废话,这能比吗!”   曹操终于对自己的外观衣著满意后,才竭力维持冷静走入正堂。在他和荀彧分别后的无数个日夜里,他都在想像有朝一日若他们重逢会是怎样的情景。他希望是个春花烂漫,海晏河清的好时光,幸好这个可笑的念头只存在一瞬就被自己否决了,不然岂不是绝了他一世的念想?   荀彧穿着一身素锦单衣,静静地站在正堂中央。他察觉身后有匆忙的脚步声,缓缓转过头,与曹操隔着一道门槛互相凝视着。   曹操闻到了空气里弥漫了一丝一缕沁人心脾的芳香,他深深吸了口气,再三确认站在眼前的人不是他朝思暮想后出现的幻觉。   荀彧浅浅笑着,微微低下头作了一揖,无比动听地唤了声,“将军。”   这一声将军,是曹操这辈子听过最悦耳的声音,此后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放弃过他这个将军的身份,并以此战斗到生命的暮年。   从这一刻开始,曹操的时代终于来临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计划就是写个小短文送那个无法写曹荀小甜文的基友,没想到严重超标写了近八万字。取题废,“归去来”的意思就是“归→回颍川,去→投袁绍,来→奔曹操”。所以,就让这篇文的结局停留在曹荀最美的一刻(我是不会承认我太监了,下面没有了)。   这之后的计划应该是继续把《建安列异传》的各个番外补补,我觉得酸爽囧雷的设定更适合放飞自我,然后将其一本正经地写出来。大概就是,哇好雷啊,可是停不下来。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